上圖:排灣族地機織布老師米羕,重現地織的文化。
 

今年已經71歲的米羕(Miyang),歲月在他不斷穿梭於經緯線的雙手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至今他仍然挺直背脊坐在地板上,踩著地機腳板,固定綜絖、手操梭子,打緯棒的砰砰聲強而有力,持續編織著排灣族圖紋的布匹。「以前會覺得坐在地上織布是很落伍的行為,但在外面繞了一圈後,才發現原來我擁有這麼寶貴的文化都不知道。」米羕輕輕說出這句意味深長的話。

 

配合國家政策,二戰過後許多高山部落紛紛遷至山下,古樓部落在1953年搬遷至平地,傳統的慣習逐漸改變,過去男人狩獵、女人織布的生活方式,在現代文明中視為落後的象徵,更遑論耗時費工的地機織布技術。

 

米羕的祖母輩都是代代相傳的織布好手,他幼時在山上曾經跟著媽媽「玩」過織布,但因平地的布品成衣取得容易,雖然婦女都還會織布,但僅限於平織及斜紋織技法織成的蓋被、小孩背帶及長褲,複雜費時的夾織已少人熟習,族人的觀念也受到影響。米羕坦言:「那時候我也認為用地機織布是很不文明的方式,所以不喜歡。」

 

米羕從小嚮往西方服裝設計,憑著天資與努力,考取甲級女裝技術士,並在外銷禮服廠工作,設計製作華麗典雅的西式禮服。為了不斷推出嶄新的設計而絞盡腦汁,米羕某天突然靈機一動:「我的文化有很豐富的圖紋,為什麼不應用在禮服上呢?」

 

米羕運用排灣族的圖紋及綴珠繡作為晚禮服上的點綴,沒想到客戶的反應相當熱烈,甚至一再追加,「這讓我受到很大的衝擊,經過這次才讓我知道,原來我的文化那麼豐富!」本來認為西方服裝設計才是時髦文明,米羕開始重新檢視排灣族的編織、綴珠繡、織布等傳統技藝,發現原來自己擁有的文化如此珍貴,現今卻因為無人學習而即將失傳。

 

 

米羕靠著後天的學習,找回幾近失傳的夾織技法,並在部落開班授課,傳承織布技藝。

 

父親指導

找回失傳的夾織技藝

 

米羕下定決心從地機織布開始學起,當時年近半百的他,向部落裡唯一仍會傳統織布技術的長輩Tjinuai拜師,利用假日不斷往返部落學習。但米羕的師父僅會基本的平織、斜紋織技法,能織出繁複圖紋的夾織技法,早已失傳。

 

「我父親是男人,傳統規定不能碰女人的織布器具,更不能織布,但他從小跟在奶奶身邊、看著奶奶織布,而記下織布技法,我的夾織技法就是父親教會我的。」天生心細且記憶力強的父親,牢牢記下了奶奶的整經歌、織布技巧以及各式圖紋織法,並傳授給米羕。

 

透過觀摩奶奶留下來的夾織品及父親口述指導,米羕與父親合力找回幾乎失傳的夾織技法及圖紋,「很多圖紋我從來沒有看過,只能藉由父親口述,重複做給他看,直到做出他記憶裡的樣貌,父親才滿意地點頭。」

 

父親對家族織布技術的傳承十分掛心,從年輕時就不斷叨念;米羕願意回部落拜師學習,最高興的人莫過於父親。只要他在家練習,父親便會坐在一旁陪伴,一邊指導,一邊用多餘的色線編織紅、黃、綠三色搭配的編繩,「父親當時編了好多,我把部分編繩縫製在晚禮服上,到現在還用不完!」米羕笑著回憶,眼裡流露出對於父親的想念。對米羕來說,這些編繩是他與父親一起努力學會織布的記憶,也代表父親對女兒滿滿的愛與期許。

 

 

米羕的工作室擺放相當多的布匹與織布成品,各式各樣的圖文都相當講究。

 

圖紋

祖先留下來的知識、方法與規矩

 

「一個排灣族女人,要負責全家人的衣服布匹。」米羕表示,如同狩獵是男人的工作,織布是女人的責任也是義務,全家人所用、所穿的布,都是由女主人織出來的。

 

而布匹上的各式圖紋,代表著祖先留傳的文化知識,以及婦女要負責的工作,「我們沒有文字,圖紋就像是祖先留下來的資訊,教導我們方法與規矩。」他舉例說明,女人除了要織布,也要下田耕種,攔沙紋便象徵耕種時整理田間、保護斜坡土石的技術;而牙齒紋意味著健康,祖先認為女人要負責一家人的健康,而族人相信一個人的健康與否,與牙齒密切相關。

 

不同於平織及斜紋織重複性的圖紋,夾織能織繡出如同畫一般華麗繁複、顏色多彩的紋路,考驗織女構圖、整經、布線的能力及細心與耐心。舉凡出生、結婚、喪禮等重要祭典,族人會穿上以夾織製成最漂亮、最好看的服飾。

 

「但不知道為什麼,外界說我們的夾織只用在喪巾或喪服的製作,但其實一般穿著的褲子及裙子也會運用夾織技法。」米羕無奈地說,在排灣族的傳統,親人離世是極其慎重的事,因此要穿上最隆重的服飾好好地送行,而這些華麗的服飾一定是以夾織技法製成,代表族人的重視,但這不表示夾織只限定於喪禮服飾,「不僅喪事,喜事當然也能穿啊!」
 

織布技術的種類多元,但夾織技藝瀕臨失傳,古樓部落的米羕為重現排灣族織布重要的夾織技法,開課教導織布技術。

 

米羕的奶奶以夾織技法為米羕父親織的褲子。

 

傳承腳步不停歇

重現傳統夾織圖紋

 

不只是找回傳統織布技術,米羕也融合其服裝設計的專長,改良排灣族服飾,並結合傳統織布圖紋,讓傳統文化能順應時代發展出新生命。他認為,傳統與現代的融合,仍然要先理解祖先賦予圖紋的規矩與意涵,並視穿著服裝的對象及用途,運用適當的圖紋點綴。例如牙齒紋代表健康,可以普遍運用在各式服飾,象徵祝福健康之意;而太陽紋、人頭紋則是貴族以上的階級才能使用,「可以織,但不能隨便穿。」米羕笑說,在教導學生時,他一定會要求他們了解每種圖紋的意涵,避免誤用。

 

米羕在1994年回部落成立工作室,專心傳承排灣族地機織布技術,並在高雄、屏東的部落大學開班授課,不分原漢及男女,只要有心學,他都願意教。「但真正的問題在時間,我花了快8年的時間,才教會6、7位學生真正熟練平織、斜紋織的基礎圖紋,要學會更複雜的夾織需要更久。」米羕的言語中,流露出淡淡的憂心。

 

雖然米羕找回了傳統夾織技法,但目前為止都還未有足夠的時間,夾織一條屬於自己家族的褲子,「一天工作6個小時大概可以織出0.8公分的長度,要做一件褲子,大概要花1年的時間。」米羕明白,傳承的腳步不能慢,他已經計畫從明年開始,要督促自己逐步重現傳統夾織圖紋。目前米羕已整理出排灣族平織、斜紋織各20件圖紋,預計在2019年底出版成書,為織布技藝留下珍貴的記錄。而夾織雖還未整理,但根據他研究,至少也有20件圖紋。

 

「我在跟時間賽跑啊,怕來不及將這些珍貴的文化留下來,就失傳了。」米羕擔憂地笑一笑,依舊坐直了身軀,繼續埋頭織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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