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話樹：故事與歷史文化的凝視與互補

文／pasuya poiconx浦忠成國立東華大學民族發展事務學系教授

原視界 2018-09-28

1 神話還在嗎

進入21世紀，武器、交通、醫藥、生物與數位科技都已經到達前所未有的巔峰，而且還在繼續成長，只是目前還不知道下一步新的觀念、技術又要如何被創造、發明。AI已經開始跟我們相伴而行。人類的生活與這些科技的連結日益緊密，也將很多原有的慣性模式改變了。最明顯的是電腦或資訊技術帶來的影響。被稱為LKK的人，過去很難想像靠著手機就可以處理包括看新聞、氣象、股票，收聽音樂，觀賞電影，遠距視訊，傳送信件、圖像、簡訊，搜尋醫藥、科學知識、書籍、影片、學者、專家資訊，訂購交通、電影、音樂會票卷等；同時，只要技術到位，功能更多。交通工具可以更快更舒適，也能容納更多的乘客，到達更遠的地方。到外太空旅行，仍然是不少人的夢想，也有積極企圖心的企業支持。美國發射前往火星的探測器早已成功抵達，並傳回相關探測資訊。參與太空俱樂部的國家增加，讓地球上空呈現熱鬧景象。

人類可以不斷拓展生存與凝視的空間，期待尋得未來可能延續文明的星球，也疑懼、期待恐怕遭遇到幽浮（UFO）或外太空生物。篤信上帝的人憂慮無止盡的探索是否終有一天會宣告上帝居住的天堂被找到了，或者人類竟然擁有跟神靈相似的能力。無神論者早就否定神靈的存在，部分科學家也認定宇宙間所有有機、無機物質與生命的組成，都可以分析與解釋，而自然界與人類世界中怪異荒誕的事件、現象，也都有其發生的原因與道理，勸告人們不要相信那些裝神弄鬼胡謅的「神話」、「鬼話」！英語中的神話myth／mythology，有人刻意翻成「謬思」、「迷思」之類，足見神話比起宗教供奉的神祇是更加容易遭人曲解、污衊的境地。神話果真是荒誕無稽、難以徵實的虛幻言說？

2 神話是什麼

神話學大師如布羅尼斯拉夫.馬凌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1884~1942）、喬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1904~1987）、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等均已反覆陳述並舉例說明其與人類心靈、精神與文化的關聯，汗牛充棟的論著也足以驗證神話有其獨特的範疇、意義與功能，與其他人文學科的分支領域共同支撐人類文明的空間架構。全世界所有民族，不論其已經高度發展如城市化、數位化的族群，或者依然沿襲著祖先傳統，以狩獵、漁撈及採集植物維生的民族，如昔日稱「布須曼」人（bushman，此為貶抑之詞，該族自稱song，閃族）及居住澳洲已經數萬年的原住民族，都擁有自己的神話，只是其內容之繁複、簡略，以及是否已經載入文字，或是依然靠著口耳相傳的方式延續，存在這樣的差異。

神話是人類在長期探尋知識、解釋疑惑的道路上，累積的一連串散體敘事。早期的人們察覺天地相對，而土地承載萬物，像極了溫柔的母親，而天空俯視，像極了威嚴的父親，於是天父地母的神話思維產生。觀察鄰近的山丘，也許春天綠意盎然、樹枝頭綻放繽紛五彩的花朵，到了秋天一片落葉，景象蕭瑟，而冬天之際高聳的峰頂覆上白雪。山神居住其地的想像由此出現。天空的變化多端，平常雲霧移動，偶有鳥雀飛過，但是午後突然雷鳴、閃電，風雨驟至；於是雲神、雷神、風神、雨神顯形。原本平靜的溪河、湖泊、海洋，有時候也會變得狂暴、洶湧，溪谷之靈、河伯、湖怪、海神由此被形塑，洪水淹沒大地的故事也就出現了。人類總是期待能夠延長壽命，或是在生命不得不中止的時候，獲得轉化、延伸的契機，於是天堂、冥界、仙界、仙藥的觀念與故事出現，這是宗教、養生習尚產生的源頭。人世間存在許多難以解釋的怪異現象、自然景致，於是鬼怪神靈故事處處可聞。人類為了生存，必須充分利用周遭的自然資源，而鳥獸蟲魚、草木礦石都有負責掌管的神靈，人類都得虔誠祭祀，才能豐收豐獲。人類只要有難以理解的事物、現象，神話就會不斷被創造。

3 神話怎麼去理解

探討神話的方式很多，不論由心理、文化、社會與文學的路徑，都能獲致一定的結果。原住民族對於神話的觀念與已然遠離部落、而且擁有綿長文字與文獻歷史的民族如漢族有極大的差異。部落族人認為神話的真實性、神聖性與可以實踐的程度很高，它們不僅是口頭的或文字上的散體敘述，也跟部落的的現實生活有直接而密切的關聯。泰雅族石頭破裂、蹦出祖先的巨石就在南投仁愛鄉發祥村的瑞岩部落(pinsbukan)，以及大霸尖山(paqpaq waqa)。鄒族的mayasvi祭典，是由一個在父親釣魚時被神靈帶往天界的男孩學會之後，帶回部落教導族人的。賽夏族的矮靈祭(pasTay)是兩位倖存的矮人離去前教導、並叮嚀族人務必要持續執行的祭儀。布農族人認為地底下居住著一種長尾巴的人種ikulun，經常分享食物，但是布農族人破壞了雙方的約定，所以ikulun就封住洞口，不讓布農族人再去地底造訪。花蓮美崙山上居住一群高大、懂法術的巨人Alikakay，時常捉弄、欺負阿美族人，後來藉由巫師作法，終於將Alikakay驅走了。

拉爾夫.林頓（Ralph Linton，1893~1953）曾經在1955年出版的《文化樹》提到其所謂「文化樹」的概念：文化不僅是有一根主幹的進化樹，而是像熱帶的榕樹，擁有各種枝杈交疊的不定根和氣生根；儘管文化演進的過程有傳播、假借和分歧等多種方式，但是依然可以追溯到史前的源流中。[1]因之，「神話樹」是對於一個民族古老神話的現代理解與重建，也是追溯、探索、彌補與組合過程。吾人可以嘗試想像，某一民族由遙遠的古代，在一種獨特的自然環境中，因為實質與心靈的需要而逐漸創造、增補、刪除（或遺忘）與修正其內部不斷流傳的敘事傳統。這是民族生命與敘事一同生長的清晰脈絡。基於這樣的理解，嘗試跨越不同學派的理論與方法，就民族整體的神話作為分析的對象，以「神話樹」的概念安置每一個神話主題（thesis）、情節（motif），觀察其形態，嘗試理解族群或部落如何看待、應用神話在儀式、觀念、禁忌與規範的事項上。由這樣的探討與整理，不同族群/部落的神話樹就會形塑出來(泰雅族神話樹、布農族神話樹、卑南族神話樹、鄒族神話樹等)。

原住民族的神話樹有多重意義：一是民族整體神話情節內容組成的方式——某一群體擁有的神話內涵特質；一般而言，神話關注的大體相似，如人類起源、天象變化、宗教產生、洪水、神靈存在、地理變動、天堂、冥界、文化創造等，但是有些群體所擁有的神話在某種部分會特別豐富，或者特別稀少；譬如蘭嶼島上的雅美族，她擁有極為豐富的海洋及其生物的故事情節，卻缺乏高山、溪流的故事內涵，跟臺灣的原住民族有很大的差異，這是地緣環境以及其歷史文化因素所造成的結果。二是神話與文化牽涉交融的形態——神話與文化各種層面的互動關係，譬如儀式，排灣族五年祭（Maleveq）與神話的關聯——排灣族認為其祖先之靈就在大武山，每五年祖先之靈會赴子孫的部落探視，此時族人即行五年祭以迎接之；儀式與神話在部落集體的運轉過程是相互支撐的，儀式由此而獲致神聖與靈力的加持，而神話也因此而確認其詮釋與佐證的功能；三是部落敘述神話的模式；每一個群體都有其一套敘述其神話的架構、程序，譬如原住民族講述神話的內涵的程序大體是：人類誕生－黃金年代—射日（月）—洪水／避水／取火／水退—建立部落：神定居地／犬或豹覓得居地－文化創造：神靈系統／文面／獵首／作物取得／生產方式／制度形成／儀式創造/歌謠創作－四邊之地之民：巨人族／食人族／矮人族／地下人－歸宿之地。四是神話試圖描述的空間世界，神話說明的不但是熟悉的生存環境，還包括更多遼遠、離奇的物事如：宇宙天地如何形成？天地何以分離？日月星辰如何運轉？神靈鬼怪居處何在？生命起源何處？四方各類人種物種為何？以及奇幻的巫術咒術力量等。五是神話與歷史記憶緊密的關聯──神話某些成分就是群體的歷史記憶：射日、洪水、怪異人種（如阿美族Alikakay）就是曾經遭逢旱災、大水肆虐以及遭遇非我族類經驗的具體顯現。以高山（玉山、大霸尖山、白石山、大武山）為起源地的族群（鄒族、泰雅族、賽德克族、排灣族），考古學研究確定那是數千年前就登陸而遺忘其海洋漂流經驗的一群人；噶瑪蘭族、阿美族、卑南族等依稀記憶祖先漂流上岸的故事，那是較晚上岸的明證。

4 神話唯一的價值

由於故事的在地／本土屬性，即使有故事傳播、移動的現象，但是其情節內容與其所屬的族群、文化與地理環境的牽涉之深，往往是旁鄰與遠地的民族難以比擬的。夏威夷大島（Big Island）火山故事中的憤怒女神pele，不斷追逐搶走其情人的姊姊，植根於當地的地質與處處可見的活火山。蘭嶼島上雅美族傳誦千百年的飛魚神話，與年年追隨著黑潮、逃避掠食魚類而遷徙的飛魚生態有密切的關係。神話是所有民族都有的珍貴資產，只是有的民族的神話傳說因緣際會而獲致優越的地位，譬如希伯來神話，藉由基督教以及《聖經.創世紀》的傳播，讓耶和華、伊甸園、亞當、夏娃、挪亞方舟、亞伯拉罕、摩西、十誡、迦南地的故事讓全世界都能知曉。希臘、羅馬的神話也藉由歐洲建築、公共藝術裝置、戲劇/電影演出，讓世人驚嘆。但是，所有民族的神話不能因此而評斷其高下、優劣，它們都是一個民族賴以說明其獨特經驗、感受、想像、期許、價值與規範的文化敘述。我們更不能主張，擁有最多人口的漢族或者擁有最多讀者的《創世紀》，其神話的評價就應該比起僅有數千成員的赫哲族、鄒族、撒奇萊雅族優越。因為那都是民族唯一而無可替換的歷史、文化詮釋的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