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度觀點
  2. 認識原住民族歷史創傷與微歧視

文/Ciwang Teyra(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助理教授)


原視界 2019-09-24

 

隨著臺灣社會人權教育的推廣,社會大眾逐漸意識到某些言辭與行為可能會對社會中某些群體造成冒犯。受到政治正確思潮的影響,越來越多人在交流互動與政策制定中,避免使用帶有攻擊性、貶抑或詆毀的言辭,以免落入歧視。

 

以「番仔」為例,這個詞彙是漢族用來形容語言不同或無法溝通之人,「番」字也蘊藏著野蠻人的含意。又或者以「山地人」為例,用山地人來稱呼原住民族,除了弱化原住民族在臺灣的主體性,也忽略原住民族內部生活型態與文化慣習的多樣性,隨著原住民族正名運動與權益的推展,「山地人」早已被視為政治不正確的使用。

 

上述具有歧視性的詞彙隨著臺灣社會政治正確的強化以及人權意識的進步,已逐漸不被使用,雖然看似正面,卻仍聽到不少原住民族人表達其日常生活中,依舊可感受到主流社會對於原住民族歷史與社會變遷、文化知識與生活慣習的無知、陌生與不理解。

 

不符合你的期待

我就不是原住民嗎?

 

「你是原住民,你會講母語嗎?」

「你知道你部落在哪裡嗎?」

「在都市長大的原住民為什麼可以加分?」

「你是原住民,你酒量一定很好」

「你是原住民一定很會唱歌、跳舞」

 

這些問題相信對原住民族人來說並不陌生。從主流社會群體的視角來看,可能僅是單純且無惡意的詢問,但是在原住民族人聽來,卻可能會感受到不舒服。這種種問題的背後似乎已預先假設,認為具備某些特徵的原住民才能被稱作原住民,而不符合這些特徵的,似乎沒有當原住民的權利。言下之意,不會講母語的、不知道自己部落在哪裡的、酒量不好的或不會唱歌跳舞的,這些不符合主流社會對原住民族印象的這群人,不應被視為原住民。

 

此種假設忽略當代原住民族在殖民壓迫的歷史創傷和社會變遷下,有著多元的樣貌與經驗。以母語為例,若探究當代原住民族青年無法流利說母語的原因,需追溯到上個世代經歷不能說方言(國語運動)的傷痛,衝擊這個世代青年學習母語的機會。在筆者歷史創傷研究的調查中,常聽到部落長輩描述在不能說方言的年代,不少族人因為在公共場合說母語,而被體罰、掃廁所、帶牌子走校園,甚至是下跪道歉;他們雖然憤怒、不滿與不解說母語要被如此對待的原因,但因國家體制的規定與要求,他們還是努力學習講「國語」。更加無奈的是,進入職場後,有很高比例的族人會因為講話有口音,而受到主流社會中的雇主或同事的歧視。

 

約20年前,標準且無口音的國語,似乎已成為在大社會生存的重要條件,也導致不少原住民族家長選擇不教孩子講母語。在筆者歷史創傷的田調訪談時,好幾位受訪者表達,不讓自己孩子學母語是很痛苦的,這並非不認同自己的族群,而是為了保護孩子避免同樣經歷到他們沉痛的歧視經驗。只是在這樣的保護傘下,隨著時代變遷與政府本土化的推動,會說原住民族語在當今社會開始被肯定,這些因殖民壓迫而無法在家庭環境中習得流利母語的孩子,又被迫面對因為不會說母語,遭主流社會質疑其原住民族身份的環境,使得不少原住民族青年在這過程產生認同的懷疑與掙扎。一句無心或無惡意的「你是原住民,你會講母語嗎?」不僅容易讓被詢問的原住民感受到刻板印象,另一方面也會勾起其母語流失、沉重的生命經驗。

 

無心的微歧視

帶來沉重的傷痛

 

說者無惡意(甚至自認為帶著善意),但其所說出的話或表現的行為卻讓人感受到到不舒服,這構成「微歧視(Microaggression)」。一個人若日常生活中,長期經歷到微歧視,很可能會影響身心健康的發展,例如:憂鬱症、焦慮症或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由於陸續有調查顯示微歧視對北美洲原住民健康的衝擊(Walls,2015;Jones,2014,Clark, Spanierman, Reed, Soble, Cabana & Sharon,2011),近幾年來北美的原住民族開始力倡主流社會應正視微歧視的影響。「Microaggression」一詞在臺灣翻譯為微歧視或微侵略,考量Microaggression事件發生的情境,可被視為是某種歧視的展現,在尚未有更合適且不去脈絡化的中文翻譯前,本文暫以微歧視一詞作為其中文的翻譯來進行討論。

 

單純從字面上看「微歧視」,可能會讓人直覺地認為歧視經驗被淡化或忽視,但微歧視絕對不是低估原住民受到歧視的傷害,也不是指原住民族的歧視經驗是微小的、可以輕忽的;這個概念主要是呼籲主流社會反思與檢視,很多時候自以為無意、無害或無傷的言語或行動,卻可能對聽的、看的人造成了傷害。許多微歧視的事件,對於原住民族人來說其實是構成歧視,且帶來的傷痛與衝擊,和歧視一樣有著相當的重量。然而,當面對許多自認為對原住民族友善,但說出的話語和做出的行動卻讓人頭皮發麻或難以接受的人,如果直接跟他挑明這是歧視,通常的反應是啟動防衛機制,強烈地否認自己的歧視行為,並拒絕接受這樣的指控,更甚者還會築起一道牆,不願再接觸原住民族及其所關心的議題。因此,微歧視的概念,是想讓有善意但還不理解原住民的群體知道,「雖然你不是惡意,但這樣的說法真實傷害到我」。若希望善意能真實被傳達,需要進一步去思考,該怎麼適切的問問題、怎麼互動交流,才可能減少因為不理解而對原住民造成傷害。

 

之所以呼籲須正視歧視與微歧視對原住民族的影響,除了相關經驗可能衝擊原住民族的身心健康,當代人際間的歧視與微歧視也可能會觸發或強化原住民族的歷史創傷(Evans-Campbell, 2008; Walters & Simoni, 2002)。雖然祖先所經歷的殖民壓迫已成歷史,但隨著族人面對到當代國家制度性與人際互動的暴力、歧視與不平等,這些過去由口傳或親身經歷的殖民壓迫記憶,會容易浮現於族人腦海中,提醒著族人自己族群與部落長年來所遭遇的歷史不正義。這些直接與間接的殖民壓迫經驗與記憶,如同附加的壓力源,伴隨著當代生活的壓力,影響原住民族的精神健康。歷史創傷在臺灣仍有待更多實證研究的佐證,但在北美原住民族的調查中,已陸續有相關學術文獻提及北美原住民族所面臨的高比例憂鬱、焦慮、心理失序症狀、物質使用、自殺等與歷史創傷有所關聯。從上述可知,歧視與微歧視的杜絕,除了能夠減少當代原住民族在日常生活中的壓力,在某個程度上來說可以避免激化歷史創傷帶來的衝擊。然而,在當今的臺灣社會要如何減少歧視與微歧視的發生?

 

歧視與微歧視通常來自於對不熟悉群體的不認識與不理解,並藉由媒體、社會輿論與主流教育形塑出的刻板印象與之互動。避免歧視與微歧視的發生,最根本的做法是增加認識與互動的機會。在此建議政府推動「族群主流化」的理念,呼籲整個社會一起努力,認識不同族群的歷史和文化,讓臺灣成為一個多元平等的國家。因此,若能根據族群主流化的精神,將原住民族的宇宙觀、文化知識與經驗,納入主流教育的基礎課程,讓全臺灣的學生,不論族群身份,從國小至大學都可以在現行的一般教育中習得原住民族歷史脈絡、知識與文化。而在學校課程規劃上,也可以透過與部落合作,適切安排並帶領學生們前往部落實地學習,藉此鼓勵學生走出生活的舒適圈,從小培養文化敏感度。相信不遠的將來,整體臺灣社會大眾將對原住民族有更深一層的認識與理解,讓臺灣社會走向真正的尊重與包容。

 

 


 Ciwang Teyra 

花蓮達吉力部落太魯閣族人,

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社會工作學院博士畢業,

研究專長為原住民族社會工作;歷史創傷、療癒與抵抗;

原住民族復原力;全球原住民族健康及健康政策;

社區為導向的參與式研究方法;混合研究法。

現任國立臺灣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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