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歷史學家James Clifford在其著作《復返:21世紀成為原住民》中提到:「每個大洲,殖民入侵和強制同化的倖存者都在復興傳統文化,重新連接於失去的土地。他們在一個持續藐視和誤解他們的宰制性政權內奮鬥,而他們的存續本身就是一種抵抗形式」。這段話放在20年來努力做回自己的平埔族群身上,最恰當不過了。
平埔族群的文化復振或是復名復權運動是現在進行式,「努力活著被看見」是我們族裔的族群文化工作者勉勵自己的一句話;「我們一直都在」,不是學校歷史課本中所說的「逐漸融入漢人社會中而消失」。雖然我們努力對外發聲,努力復振文化,但是這條路,還是條「未竟之路」……。
文化復振之路
1980年代,臺灣社會興起「本土化運動」,政府的文化政策促進在地文化的抬頭,也促成臺灣人追溯文化根源的浪潮。平埔族群後裔在這波潮流裡被帶出來,勇敢承認自己的族群身分、追尋自己的母文化;再加上民間文化工作者及學界的推波助瀾,曾經讓所謂「平埔文化」成為文化研究顯學。
雖然近10年來學界的研究熱度已漸漸冷卻,但是這股文化研究與復振的工作,反而返回各部落,各族族人自己擎起文化復振的大纛,從耆老口述歷史訪談、族服追尋重製、民俗族物調查復育、編織與十字繡工藝重拾、飲食文化再現、狩獵文化傳承及傳統信仰文化復振等,找回族群曾經失落的記憶。
2012年,我作為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族群委員,提案建議原民會「平埔事務推動小組」運用經費,輔導各平埔族群提案申請執行「平埔族群聚落活力計畫」。於是政府開始挹注文化復振經費,幫助各族培養部落文化復振人才,並由專家學者協助部落從事相關族群文化的重建、記錄、傳承;推動8年下來,已有7 個族、22個部落執行完畢,或正在執行文化復振工程,多位原民會長官對平埔族群的復振文化成果也讚譽有加、刮目相看!
這有意義的計畫鼓勵許多仍有「人」群聚集的平埔族群部落,認真努力做文化,也間接提升文化與身分的認同感。但是,這條文化復振之路畢竟是要用「心」重返祖先的路,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而且要走在正確的路,也要慢慢走不能急,好好觀察、了解這路上祖先留下的文化足跡。
這些年,我除了帶領吉貝耍團隊執行此計畫,也擔任各部落文化復振講師及陪伴顧問;我發現在復振過程中,族人只想趕快在計畫中呈現成果,卻忽略「文化差異」區辨研究、「文化微觀」細節研究,以及帶出部落「人」的活力。舉例來說:這幾年各族努力在族服重製及找回織布、十字繡工藝,但是未能注意區辨周邊族群或是文獻普同性的錯誤描述,導致在重製族服時,誤拿了他族族服的形式板模、繡織紋、配件來混搭而不知。另外,未深入了解傳統繡織紋的文化意涵、不嘗試解讀祖先繡織這些紋路的背後脈絡,便急著把這些繡織品當成商品販售,尚未建立起自己的文化詮釋下即商品化,這樣的文化復振是會對不起祖先的。
從事文化復振工作,一直在跟時間賽跑,搶救文化資產是各族群共同的焦慮,平埔族群也不例外。我們目前訪談具有豐富地方知識耆老的工作,還是不夠積極全面,真的要加把勁!文獻的爬梳再整理,也是文化復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在這段期間陪伴部落的歷程,我發覺返鄉青年或在地青壯輩的領導者,對於這件工作似乎無法系統性、深入性的做知識建構,唯有文獻與地方知識的相互搭配,才能讓文化復振之路走得穩健、走得有自信。
復名復權之路
與其說是「平埔族群正名」,不如說「平埔族群復名復權運動」來得更為貼切。從1980年代原住民族「還我土地運動」開始,平埔族群在爭取原住民族權利及正名運動上沒有缺席,大家一起努力把「山胞」正名為「原住民」;而1990年起的平埔族群運動,為的是恢復自己的族群權利及個別族名身分。
歷經20多年的街頭抗爭、體制內的衝撞對談,復名復權運動看似有了很大的進展,但是以族群運動老兵的角度來看,這條路前方充滿迷霧,讓人迷失方向、看不清楚前方。
以西拉雅族為領頭羊的平埔族群運動,在2006年有不一樣的進展。在我與族人共商的策略下,達成臺南縣政府宣布西拉雅族是「臺南縣縣定原住民族」的政策突破,並且讓族人以日據時期戶籍登記種族「熟」者的直系親屬後代,補登記為「平地原住民」。當年有高達12,478人符合登記資格進行登記(2009年4月15日止),掀起一波波爭取法定原住民身分「地方V.S.中央」的行政訴訟攻防;雖然在法律層面受挫,但已達到我們當初設定「地方包圍中央」的效應,社會開始真正注意平埔族群妾身未明的問題。
終於,2016年盼到高層政治人物關愛眼神,蔡英文競選總統時的政見拋出「尊重平埔族群自我認同權,歸還民族身分及完整民族權利」的議題,讓這群被鎖在臺灣歷史隧道裡的「非法原住民」,彷彿看見了曙光、歡欣鼓舞,大家皆認為這應是平埔族群復名復權運動的最後一哩路!孰知蔡英文總統上任後,在政策的轉彎及特定原住民立法委員掣肘下,4年快過了,平埔族群的原住民身分還在紛紛擾擾討論修法中。說好的「歸還民族身分及完整民族權利」,變成「修改原住民身分法增列平埔原住民,權利另以法律訂之」。執政當局的操縱,各族群之間產生分裂甚至對立,有的族人堅持取得「平地原住民身分」並要求權利無差別;有的族人暫時接受「平埔原住民身分別」及權利差異,但是要求有「日出條款」,日後依各族發展狀況,修正政策,給予平原身分及完整權利;有的族人全力支持政府訴求「先求有,再求好」的口號,力推修法趕快通過。外部的阻力也依然詭譎紛現,幾位原住民籍立法委員用力阻擋《原住民身分法》修法的進度,散播平埔族群將「搶奪稀釋資源及原民性」的舊調,所以目前法案還是在立法院「政治角力」,看來在蔡英文總統此任期中,這個法案是難以過關。
我們以為的最後一哩路,卻仍然在原地踏步,未來復名復權的路怎麼走出光明大道,其實我不樂觀。法定原住民族的傳統領域或「原住民族土地及海域法」等政策,也都在政府強推「先求有,再求好」的策略後,引起原住民族內部的批評反彈──不知道有多好,為什麼要答應先有?
平埔原住民的法治身分取得問題如出一轍,姑且不論另立平埔原住民身分別的爭議,「權利另以法律訂之」根本沒有拿出來討論過,這樣的支票頗令人擔憂。只希望平埔族群不會淪成「文化族群」認定,給身分卻沒人權,而只有集體權;如果不幸如此,那20多年來的努力真的令人失望灰心!
2012年起,原民會每年編列1,500萬元經費,以扶植平埔族群的語言文化復振工作,上述的平埔族群聚落活力計畫便是其之一。面對政府「包裹式族群認定」方式,未來的路真的崎嶇難行。平埔族群各族的狀況不一、人群意識落差大,10幾個族打包一起處理,要形成共識有先天上的難度;再加上族人未能妥善研討政策、提出清楚的策略論述,跟政府談判只有妥協,要達到族群正義的翻轉,難度真的不小啊!
這條復名復權未竟之路,還要走多遠才能看見黎明?繼續走下去是康莊大道,還是狹窄小路?我們真的不知道。這種茫然無奈,就如同這首詩表達的心境:
光在這邊 光在那邊
徬徨歷史隧道裡 光 是掙扎
Ta’u1在那邊 Ibutun1在這邊
狐疑在那邊 詭笑在這邊
我要往哪邊 多久
黑暗裡摸索認同繩索 光 是祖靈的呼喚
祖靈啊 那邊鐵欄杆 那邊鐵欄杆
枷鎖還在那邊
身後這邊 八五2信徒聲量摀住那邊呼喊
這麼近那邊 光 是虛幻的
1 西拉雅語「Ta’u」及「Ibutun」,分別是人(自稱)、漢人的意思。
2 社會上瀰漫林媽利不正確的血緣說法──85%人有原住民的血源。
Alak Akatuang 段洪坤
吉貝耍部落西拉雅族人,
國立暨南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
現為原住民族委員會平埔事務推動小組副召集人、臺灣平埔原住民族文化學會秘書長、臺南市西拉雅族部落發展促進會理事長。
著有《走進吉貝耍》、《平埔聚落現況調查-臺南區》、《西拉雅遺珠》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