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度觀點
  2. 原住民前進國家音樂廳!

文/陳俊斌(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音樂學研究所副教授)


原視界 2020-04-23

近十年來,國家兩廳院幾乎每年安排至少一檔原住民團體或個人擔綱的音樂節目。例如,2019年臺灣國際藝術節(TIFA)中,來自卑南族知本部落的桑布伊,接連3天在國家戲劇院舉行演唱會。有趣的是,2018年8月,桑布伊在雲門劇場的演唱會,面對著約四百位現場觀眾,發下豪語:「明年我們一起在國家音樂廳見,好不好?」看來,登上國家音樂廳,已經成為部分原住民音樂工作者的目標了。

 

除了桑布伊,歷年來在TIFA出現的原住民音樂節目,還包括《很久沒有敬我了你》(2010)、胡德夫音樂會《種歌.眾歌》(2014)、都蘭X沖繩《海島風光》(2015)、丹耐夫.正若與烏瑪芙.巴剌拉芾《念念古調》(2016)、泰武古謠傳唱與佳興部落《太陽的女兒》(2017)、胡德夫與部落朋友音樂會《詩乃伊》(2018)。TIFA系列以外,在兩廳院出現的原住民音樂節目,還有角頭唱片製作的《拉麥可》(2012)、我製作的《山.海.漂流—舒米恩與達卡鬧》(2013) 以及布拉瑞揚舞團的《汝歌—柯梅英、卓秋琴、賴秀珍》(2019) 等。

 

原住民在國家兩廳院唱歌的意義為何?這和他們在部落唱歌有什麼不同?社會大眾常以「偏遠、異文化、能歌善舞」的刻板印象想像原住民,他們和富麗堂皇、具有國家象徵意義的音樂殿堂「國家音樂廳」結合在一起,看似矛盾,實則涉及「現代性」爭論。在這篇文章中,我將以《很久沒有敬我了你》(以下簡稱《很久》)為例,討論原住民音樂現代性相關議題。

 

《很久沒有敬我了你》

 

《很久》結合了電影、舞台劇和現場演唱等元素,由簡文彬指揮國家交響樂團 (NSO)演奏,陳建年、紀曉君、紀家盈、吳昊恩及「南王姊妹花」等臺東南王部落卑南族人,擔任主要演員及演唱者。於2010年在國家音樂廳首演後,陸續在臺東藝文中心演藝廳、香港演藝學院、高雄市立美術館面湖草坡、兩廳院廣場及高雄衛武營戶外劇場演出。

 

《很久》雖以原住民為主題,原住民在表演中擔任重要角色,但在這個旗艦計畫的決策與製作過程,主要是由非原住民的兩廳院決策階層與製作團隊主導。非原住民主導的製作過程和現代音樂廳的表演方式,使得《很久》不可避免地受限於「現代」與「國家主導」的框架,這樣的節目中還有「原住民性」存在的空間嗎?略嫌陳腔濫調的故事情節和西方音樂語彙包裝的聲響,使得部分評論者認為《很久》加深了觀眾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然而,如果我們注意到,南王部落族人如何在演出過程中,強調「兄弟姊妹一起唱自己的歌」此意念,以及如何透過歌曲演唱,講述南王當代音樂的發展,應當可以看到族人在現代性結構限制下展現了族群性格。

 

族人演唱的歌曲串聯成部落音樂故事,潛藏在《很久》單純的劇情背後。劇情講述擔任NSO音樂總監的漢人來到南王部落,被族人歌聲吸引,於是提議帶他們到國家音樂廳表演,最後族人光榮登台。全劇分成20幕,每一幕包含一首主要歌曲(樂曲),含括7首卑南族傳統歌謠,以及7首由陸森寶、胡德夫、陳建年和吳昊恩等族人創作的歌曲。這些歌曲串聯,闡述南王部落從「傳統年代」、「唱歌年代」、「現代民歌與原住民運動年代」到「金曲年代」的音樂發展史。其中,以陸森寶為代表的「唱歌年代」,「唱歌」指的是日治時代「唱歌」教育。陸森寶接受這套現代教育,並融合「唱歌」和部落傳統音樂元素,創作族語歌曲,奠定南王當代音樂發展的基礎。

 

接下來,我將以《很久》中的傳統樂舞「跳躍之舞tremilratilraw」,以及陸森寶的〈美麗的稻穗〉為例,比較它們在舞台上與部落祭儀和日常聚會中的呈現,討論現代性與原住民性的關係。

 

跳躍之舞與〈美麗的稻穗〉

 

《很久》第15幕,NSO演奏的〈懷念年祭〉樂聲漸弱,投射在舞台後方的卑南族大獵祭影片中,族人在集會所跳舞的畫面淡出,舞台燈光漸暗。南王表演者在昏暗的燈光中排成一橫列進入舞台,燈光漸漸亮起,吳昊恩帶領眾歌者表演跳躍之舞。舞步以一組包含跨步、踢腿和蹲跳的動作反覆而成,表演者透過這些動作呼應吟唱聲。歌詞由兩行對偶的詩句和穿插在詩句之間的聲詞組成,使用一個基本旋律反覆變化唱出。傳統吟唱和舞步幾乎原封不動地搬上舞台,然而跳躍之舞在部落情境中具有的功能和意義,並沒有在舞台表演中再現。跳躍之舞通常出現在南王部落的大型集會,族人在大獵祭以跳躍之舞為喪家除喪,也用以宣示新入級青年kitubangsar的進階,或在婚禮和新屋落成等場合用以讚賀。《很久》中跳躍之舞並沒有傳達具體的訊息,觀眾可能從表演者身穿的傳統服、傳統歌唱方式及舞步,感受到這是一個相當真實的卑南族樂舞表演。或許可以說,《很久》中的跳躍之舞被去儀式化了,而成為一種原住民形象的展示。

 

相較於舞台上的跳躍之舞被去儀式化,有些部落日常聚會中演唱的歌,例如陸森寶〈美麗的稻穗〉,在《很久》表演過程中被儀式化了。陸森寶的歌曲常見於部落日常聚會,族人通常會一起隨著節奏拍手,以齊唱或輪流唱和方式演唱。《很久》劇中,〈美麗的稻穗〉旋律先在第6幕由NSO演奏,並結合德佛札克《新世界》交響曲片段與史麥塔納《莫爾道河》主題樂句,紀曉君演唱的〈美麗的稻穗〉片段夾雜其間。這首歌曲在最後一幕再度出現,先是陳建年獨唱,旋律反覆時由陳建年領唱,其他南王表演者加入,再次反覆時全體齊唱,最後在陳建年引吭高歌中結束全曲。把〈美麗的稻穗〉搬上國家音樂廳這個被臺灣社會大眾視為最高的音樂殿堂,由NSO團員在指揮的帶領下,依據事先寫好的樂譜演奏,改編陸森寶歌曲的樂譜在此具有如同宗教經典的神聖性,屏氣凝神的觀眾則扮演如信眾般的角色,這使得劇中〈美麗的稻穗〉的表演,就像一個現代儀式的展現。

 

現代性與原住民性的交會

 

《很久》劇中不同元素的接合,以及現代性與原住民性的交會中,現代性無疑地具有主導性。與現代性有關的音樂記譜法,讓NSO團員不需到南王部落學習卑南族音樂,就能透過樂譜演奏這些樂曲,跨越了地域限制。

 

音樂廳也是一種現代性的展現,它的空間設計,使得族人在舞台上必須調整原來在部落呈現樂舞的方式,從參與式的表演轉變成呈現式的表演。例如,在《很久》中的跳躍之舞,族人以橫列而非圓圈狀的隊形表演,是為了在音樂廳所做的改變。圍成圓圈的歌舞方式,便於隊伍中的參與者彼此協調,透過聲音和身體的緊密互動形成一種親近感,這種親近感卻難以在舞台上複製。〈美麗的稻穗〉透過管弦樂造成的色彩變化、陳建年的領唱、眾人答唱,達到音色與音量上的對比,讓音樂層次更豐富,也是一種呈現式表演。

 

原住民表演者在音樂廳的現代性機制下,仍然可以尋找空隙在表演中傳達某種「原住民性」。例如,演唱〈美麗的稻穗〉時,南王族人把陸森寶歌曲中對金門前線親人的思念,轉化為「兄弟姊妹一起唱自己的歌」的情緒,管弦樂與族人合唱強化此種情緒,使他們在歌唱中探索、肯認和讚頌家人與族人間的情感鏈結。跳躍之舞和〈美麗的稻穗〉在《很久》劇中的原住民性展現,並非只是忠實再現部落中的歌舞,而是在歌唱行為中,不斷強調「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傳統核心價值。

 


陳俊斌

美國芝加哥大學民族音樂學哲學博士,研究專長為原住民音樂、民族音樂學理論與方法、音樂與民族主義、音樂與文化研究、民俗音樂與流行音樂。
著有《臺灣原住民音樂的後現代聆聽:媒體文化、詩學/政治學、文化意義》等。
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音樂學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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