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原住民族神話及口傳文學中的「禁忌」,根源於先人生活中發生的異象,流露出人們對大自然的敬畏,抑或是為對鬼神的恐懼,並在原住民族社會中扮演著無形的約束與禁忌。
這些神話傳說所衍生的禁忌,在世代口耳相傳之下形成一種行為的原則,以及文化的特色。而這些生活規範的形成,隱藏在許多神話故事的文本中,也具體呈現在有形的物質文化以及無形的文化儀式之中,建構著天、地、人之間的神聖秩序。
飛魚的故鄉
黑翅飛魚與人之島
每年2、3月,飛魚隨著溫暖的黑潮北上,也正是人之島(蘭嶼)的達悟族人開始捕捉飛魚的季節。在飛魚季期間,達悟族人會舉行招魚祭(Mivanuwa),十人大船下水後,宣告飛魚季的開始,一路持續到8、9月。這段期間中,達悟族人同樣透過禁忌發揮著支配整個族群的力量,遵守種種猶如法律的嚴格禁忌,約束所有成員從外在行為到內在思維。
例如不得捕捉其他種類魚群、禁止放設定置網、不可以在夜間於岩礁海域捉蝦等,甚至在特定的日子裡,不能穿越過別人的屋廊、禁止乘坐他人的船隻捕魚、海上捕魚相遇,不可交換東西、婦女不可觸摸男人使用的捕魚用具、孕婦不可以拜訪其友人等各種食、衣、住、行的規範。這些四不一禁止,則源於達悟族祖先和飛魚間所交織的神話故事。
有一回,眾人前往沿海礁捉貝、蝦,突然在礁石溝上發現兩條有翅膀的魚,於是眾人聚集圍捉,捉了一條,另一條躍出溝池飛向海洋。他們興高采烈地回村,誇示他們捉了一尾有翅膀的魚。然後把魚和其他繁雜的貝、蝦煮在一起。煮熟後,全村人同來共享食用。過了幾天,全村人不是皮膚潰爛,即是生病,怎麼醫就是醫不好,他們覺得納悶、奇怪。同樣的,飛魚群亦大量得瘟疫、死亡。飛魚頭目黑翅膀就召集其他種類的飛魚群商議,究竟是什麼因素使整個飛魚族瘟疫、生病。此時,沒有被雅美人捉到的飛魚出來說:「島上的人類把我們和其他的蔻蟹、海貝,混合在一起煮食。」黑翅膀飛魚才恍然大悟。
(夏曼.藍波安,《八代灣的神話》,1992)
...
黑翅飛魚在夢中與老人約定次日早餐後在海邊岩石上與其他魚群相會,並且介紹各種魚,規定什麼是老人吃的魚,哪些則是小孩吃的魚,如黑翅飛魚數量最少,是飛魚中的貴族,必須晚上火漁,白天舟釣,不可用火烤方式烹煮;紅翅飛魚數量最多,要用牲口的血祭;白翅飛魚只能夜間火漁,不能白日舟釣;紅斑鰭飛魚不能給孕婦食用;Kakalaw體型較小,給小孩子吃剛剛好,不需要曬成魚乾;Loklok可以用來釣鬼頭刀,小孩子不能吃,老人可以吃;Sanisi不能吃,可用來釣鬼頭刀。如此流傳數代之後,就衍伸成「男人吃的魚」、「女人吃的魚」和「老人吃的魚」的分別。
當然在傳說中黑翅飛魚也說明每月之行事規範、祭儀、禁忌,甚至對漁船組織的方式、漁具和船身的修補,以及祭拜食物如水芋、旱芋、小米和牲畜之處理等等,都有非常詳盡的規定。傳說中提到,那日清晨人與魚相見後的次年,達悟祖先即遵照黑翅飛魚頭目指示,舉行祭拜儀式,並遵行規定的種種禁忌,形塑達悟族人社會生活的主要基礎,是一種典型透過神話傳說支持一套禁忌系統,建構一個民族內外的神聖秩序的範例。
老鼠愛小米
神話附會與粟作祭儀
臺灣原住民各族的農作型態不盡相同,但都有相關的神話相對應,在神話、儀式與禁忌之間產生連結,並且透過儀式與禁忌的遵守,理解族群對於自然體系的相互關聯。原住民族最神聖的穀物當屬小米,部落的傳統農作祭儀也以小米最為重要,無論在播種、耕種、收割時,多有禁忌要遵守。布農族有一則故事提到農業祭儀與禁忌的產生:
有一天,有位婦人要煮飯,因為她懶得把一顆米掰成半粒米,也不將米糠去掉,便將一小串小米放入鍋內煮,沒想到米飯從鍋子滿了出來,不一會兒,整個屋子都是米飯,這時婦人才想起自己的孩子還在屋內;不過米飯越煮越多,小孩子只能退到角落,無法逃出,後來變成老鼠。老鼠在逃出屋子後,對婦人說:我以後將到你們所住的房子裡,偷吃你們的東西。因為這孩子的名字叫haisul,從此以後,布農族便稱這種出沒在家裡的老鼠為haisul。……從此以後,布農人不能再以半顆小米煮成滿滿的一鍋飯,必須放很多小米才能煮成一鍋飯,人們要更加辛勤努力工作,才會有豐富的收穫。
(吳振宇,《布農:傳說故事及其早期生活習俗》,1995)
由於婦人的不遵照處理小米的程序,讓昔日美好歲月的「半顆米可以煮滿滿一鍋飯」的想像頓時破滅,好日子不再,因此要辛勤工作,並且畏懼許多自然的動物,而相應的祭儀與禁忌由此產生。
在路上看到小米網自己的方向飛或是看見蛇,都要隔天再收割小米。觸犯禁忌是不吉利的,如果不顧禁忌堅持要收割小米時,這家人將會變得很窮,將來甚至會沒有飯吃。到達小米田,長輩會做一些簡單的儀式,首先繞田一週,邊繞邊砍草,其用意是在驅趕不好的東西如蛇鼠之類,嘴裡還要說些吉利的話祈福自己的家庭。……收割小米一般都是由右邊將小米傳到左邊,若參與收割工作者做錯身體的旋轉,而由左邊傳到右邊,就違反了禁忌。
(方有水、印莉敏,《布農》,1995)
...
布農族人依神話在各季節的小米工作上都有其規定的儀式與禁忌,彰顯布農族人與作物的依存。小米祭儀中忌諱看見蛇與鼠,除了鼠類會造成穀物的傷害,蛇更象徵原住民族洪水神話中巨蟒堵水造成氾濫,以及人類對於蛇類神秘的恐懼。因此在許多族群的理解,蛇是山神所養,蛇的出現即是山神對人類行動的禁止,因此在打獵、遠行甚至是出草時,遇見蛇類均為惡兆需要返回,如 同卜鳥的徵兆一般。
過去不遠
源起、找路與大自然共作
早期泰雅族的活動範圍在現今南投仁愛鄉一帶,後來因人口增長而遷移。相傳兩百多年前泰雅人翻山越嶺至南湖大山北山時,遙望北方的蘭陽溪及東邊的大濁水溪北溪,知道此地物產豐饒,適合居住,於是兵分多路遷徙。其中一部分人東下至和平溪北溪上游的河階地建立了Tpiyahan社,由此向東擴散,沿著南澳南北溪及和平溪流域建立各個社群,最後來到南臨海的大南澳平原。《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即記載泰雅人翻山越嶺遷徙的過程:
太古時在papak waqa(大霸尖山)八分高的地方,有一大石突出,其內潛藏一男一女,烏鴉和「Siliq」兩鳥推知此事,每日前來此處,祈禱人類的出現。一日,「Siliq」的祈禱奏效,轟然一聲,此大石裂為兩半,從中出現一男一女。這兩人結婚、繁衍子孫,經數十百年後,成為今天的tayal族。(黃智慧主編,《番族慣習調查報告書第一卷:泰雅族》,1996)
...
在遠古的神話裡,泛泰雅族群由裂開的石頭展開生命源起,隨著人口日益增加,領域也逐漸擴張,但仍不斷透過神話傳說叮嚀大霸尖山以及瑞岩的原鄉記憶。
泰雅族的傳說,還伴隨一隻靈鳥「Siliq」。Siliq即繡眼畫眉,具有神奇的力量,部落的大小事都要先聽聽Siliq的叫聲或飛行方向來判斷吉凶,以作為決定的參考。傳說中,Siliq之所以作為泰雅的鳥占,是因為牠曾跟烏鴉比賽,看誰能將堵在河流的石頭挪開。那顆石頭堵住了河流造成堰塞湖,也阻礙泰雅族人的道路,人們無法推開,烏鴉也推不動,最後由Siliq飛到大石頭上,在石頭上反覆的跳躍,成功挪走後,被阻塞的湖水也因此順流而下。以及在其他傳說中,亦有Siliq將巨岩推入水中,岩裂而誕生出一男一女,是為泰雅族人的祖先。因此泰雅族人認為Siliq具有上天賦予的神力,將其視為占卜靈鳥。泰雅族人過去在出草前,族人便會透過Siliq,決定這次是否可行動或不可行,連狩獵時也是靠Siliq占卜。
事實上,早期的原住民族生活,生活的一切完全取用於大自然,與土地的關係特別密切。泰雅族人的生計來自狩獵和農耕,狩獵在泰雅人的生活中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對於獵區的守護有強烈的領域性,並有嚴格的狩獵戒律和禁忌。例如在出發之前必須保持心情愉悅,擺設陷阱絕對禁止戲語或口出穢言,對於捕獵到的動物要尊重。另外,如在回家的途中遇到其他人,也要分一些獵物給對方,讓別人沾一點好運氣,這是原住民族重視分享的一種傳統。
除了狩獵,大自然間可取用的蔬果、野菜、魚蝦等,都是重要的食物來源,而竹子、樹藤、木材可用來搭建房屋、製作生活器具,自然中的花草樹木、蟲魚鳥獸皆有可用之處及其價值,生命的智慧就展現在點點滴滴的生活細節中。
泛泰雅族的源起及遷徙傳說,提醒後代子孫人與土地間的關係,以及透過遷徙的路線聯繫族群中溯源的印象;而人與自然的關係經過大自然生靈占卜等方式,用神話定義與自然的平和,揭示著取之自然,同時亦與自然共生共存的道理。
儀式與禁忌的再現
文化復振的可能性
信仰協助人們建構世界,神話體現重要事物的起源,表徵人類和自然的關係,禁忌直接作為一種社會規範,成為社會整合的重要手段,支撐起族群生命意義的核心價值。當然,原住民族過去的神話、儀式與禁忌,捲入臺灣主流社會價值以及當代典章制度的衝擊後,不同性質的儀式,在消失與被消失之際,歷史與文化的脈絡中也有不同呈現的方式。
近年來,各族群的祭儀與傳統,無論是透過國家力量的支持,或是部落族人的努力,各族典型儀式依常舉行,並且更顯深化。信仰與當代制度的結合,更著重文化價值與傳承。儀式的再現,期待通過服飾、獵具、農具、會所、禁忌或神話傳說等,成為社會凝聚和部落重建的工具。諸如噶瑪蘭族人重建「海祭」、西拉雅人發展「平埔夜祭」、阿美奇美部落因物件(銅鈴腰飾)的記憶挖掘而再現儀式等,更是透過儀式的召喚,成為文化復振的典型。
一直以來,神話傳說所撐開的宇宙場景,是支持一個族群的集體信仰,又或者說是支持一套禁忌系統,並且賦予力量,形塑一個族群的內在力量。事實上,這股力量不僅形塑過去,更具體地成為重構族群的重要核心。
─ 參考資料 ─
李亦園,《臺灣土著民族的社會與文化》,臺北,聯經出版,1982。
巴蘇亞˙博伊哲努(浦忠成),《臺灣原住民的口傳文學》,臺北,常民文化,1996。
巴蘇亞˙博伊哲努(浦忠成),《原住民的神話與文學》,臺北,臺原出版,1999。
夏曼.藍波安,《八代灣的神話》,臺北,聯經出版,1992。
田哲益,《泰雅族神話與傳說》,臺中,晨星出版,2002。
田哲益,《布農族神話與傳說》,臺中,晨星出版,2003。
王嵩山,《台灣原住民:人族的文化旅程》,臺北,遠足出版,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