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荷蘭人稱為「白晝之王」的大肚邦聯,是曾經威震中臺灣的跨部落邦聯勢力。他們登高一呼,號召族裔,奮力抵抗荷蘭、鄭氏、清朝等外來勢力的入侵,最後雖以失敗作結,但大肚邦聯的傳奇,仍隱藏在現代臺灣人的血脈與記憶中,等待著歷史憶起「我們未曾消失」。

 

他用健壯的手臂拉滿弓,濃密的眉眼瞇起,凝神、閉氣。

 

這是每年在播種的季節到來之前,他彰顯足以撼動整個中臺灣權力的時刻,更是對他的臣民所應盡的職責。是神力、還是巫術?「咻」——轟雷震耳的爆破聲劃開大肚台地,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同一個方向狂奔——只要是他的箭矢所及之處,將是千里沃野,終年豐饒,禾稼大熟而不被鹿豬所毀;相反的,凡是他的箭矢沒有抵達的地方,作物必當或殘或枯,衰敗餘年。

 

各個部落見到他必然謹小慎微地敬禮,為求常日順遂;若是有人在原野上獵鹿,必定會分享鹿肉,以感激他的帶領和庇佑,不論在他活著、或死去之後,他是——白晝之王。

 

威震中臺灣

勢力強大的白晝之王 

 

白晝之王(荷蘭語keizer van Middag)和他的邦聯(大肚社為其中領導核心,經常被稱為「大肚王」和「大肚王國」,但其體制為邦聯,或是跨族群、跨部落聯盟)的傳奇故事,人們只當是中部平原地區一則傳說軼史。然而這並不令人意外,畢竟有許多人至今仍以為,平埔族群已全部漢化殆盡。

 

事實上,白晝之王和他的邦聯在文獻有限的記載上,雖然只活躍了一個世紀,在17、18世紀時,卻是能與中國海盜、荷蘭軍隊、明鄭勢力、清朝軍隊相抗衡的一方霸主,也是臺灣歷史上少數的跨部落政權之一。邦聯組成的族群正是我們今天所稱的平埔族群,他們歷經邦聯勢力瓦解、殖民政府「以番制番」政策的內外爭鬥、直至遷徙到後山與埔里,到今日依然努力地為自己的「存在」抗爭。

 

我們無從知道大肚邦聯的起始,只知道他們初次被外界記載是在1638年,中國的船隻在他們的領土沿岸觸礁之後,人和貨物便再也沒有回去。

 

白晝之王的邦聯勢力跨及19或20個部落,全盛時期可能多達27個部落。這些部落,按照目前較有共識的族群分類,至少包括白晝之王本身所屬的拍瀑拉族、以及巴布薩族、巴宰族,以及早先被稱為洪雅族的阿里坤系統等4個族群,其全盛時期所另外涵納的7個部落則可能是道卡斯族。

 

大肚邦聯的範圍從大甲溪以南到鹿港以北,這塊肥沃的土地被外國傳教師記錄為土地肥沃、獵物豐沛的「全臺最富庶之處」,據說各種穀物、瓜果和蔬菜應有盡有。而邦聯除了物產豐富,也具有舊文明的基礎,大肚台地西側平原沒有受到沖積扇河水氾濫、河道變遷的影響,且台地斷層線的泉水豐富,使得這裡的物質基礎先天上就具有優勢,因此與拍瀑拉族相關的史前文化──屬於金屬器時代(或稱鐵器時代)的番仔園文化晚期的鹿寮類型,就已經發展出農業的雛型。此外,大肚邦聯掌握了大甲溪、大肚溪下游的河系,在17世紀東亞海上貿易網絡旺盛的時期,民間走私貨物頻仍,大肚邦聯之所以崛起或興盛,與占據關鍵樞紐的區位不無關係。或許17世紀的中部溪流出海口,是另一番「國際化」的繁忙景象也未可知呢。

 

然而,到底白晝之王是誰?從有限的文獻上,我們所能知道與荷蘭人交手數次的「白晝之王」是 Camachat Aslamies,在與荷軍大戰之後,於1645年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簽訂條約兩、三年後即過世,後來由 Aslamies 的年幼外甥 Camachat Maloe 繼任。因為 Maloe 繼任時才兩、三歲,所以在與東印度公司交涉、出席地方會議時,多由 Maloe 的繼父 Tarraboe 代理。不過實際上,由於當時拍瀑拉族的大肚社維持家系的核心權力掌握在女性手中,所以當地的實權其實是由 Maloe 的外祖母、亦即可能是前任王 Aslamies 的母親所掌握。

 

目前,我們暫時無法知道更多邦聯內部的運作機制,女性掌握家系實權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會在危機四伏時選擇讓幼主繼位?白晝之王所在的大肚社與其他邦聯內的村社之間有什麼具體的權利義務關係?我們只知道,曾經的白晝之王號令如山,能仲裁紛爭、庇護屬民,每逢出外都會有隨行侍從;儘管在與東印度公司訂定條約之後,在他的轄區中依然能禁止漢人與荷蘭人居住、甚至禁止他們學習「王及其人民的」的語言,只允許他們通行。

 

 

末日之戰:

想祖上何等英雄!

 

興仔興麻隱韋什(今日過年),

靡阿麻甬仔武嘮馬礁乞伊珊(都備新酒賽戲祭祖);

思引伊珊牟起林(想祖上何等英雄),

夜嘮務力伊珊牟起林(願祖孫一如祖上英雄)

—〈大肚社祀祖歌〉,《臺海使槎錄》臺灣文獻叢刊四

 

這首祭祖歌,是在白晝之王和他的邦聯即將覆滅之時,約於1720年代之後由清人黃叔璥所採集的,雖然紀錄了可能是拍瀑拉語的漢字,但在歷史荏苒下,我們已經難以還原具體的文法結構。

 

在1644年之後,國際展開大航海時代的競爭,位於寶島上曾經叱吒一方、獨立治世的白晝之王,也不得不被捲進時代巨輪的漩渦當中。不過,我們也不能假定在外人來到臺灣之前,邦聯風景就是一片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面貌,直到17世紀才陡然直線走下坡,或許臺灣這塊土地上的「諸王」勢力本來就波瀾多變,角色也時常分合重組。

 

總之,自1644年開始,荷蘭人開始試圖降服這個阻擋他們南北陸路的邦聯勢力,但首次就遭遇失敗。大肚諸社在叢林中放火、抵擋荷蘭軍隊的前進,而荷蘭軍隊雖燒毀了邦聯中的水裡社和半線社兩個村莊,卻也因為天候不良、士兵罹病而不得不停止戰爭。隔年荷蘭人繼續進攻,這一次,荷蘭軍隊燒毀了13個村落、誅殺126人、生擒幼童16人,使得大肚邦聯不得不同意與東印度公司締結條約。在那之後,每年白晝之王都會南下參加「南路地方會議」,於其他原住民族首長一同與荷蘭東印度公司進行貿易、土地政策的協商。

 

荷蘭東印度公司檔案內頁。

 

儘管如此,我們其實不太了解臣服於東印度公司之後的大肚邦聯發展如何,很可能其實還屬於半獨立的狀態。雖然有漢人社商開始能在邦聯的領域範圍內進出、承包獵鹿的稅收,但在這個「最富庶之地」能收到的稅額卻比其他地區還低;而東印度公司的神職人員雖然開始在這個區域調停紛爭,但這裡卻仍不允許基督徒居住,證明大肚邦聯仍保有一定的自主權。

 

至少我們知道,在「臣服」於東印度公司的16年後,荷蘭時代即將結束前夕,1661年鄭成功開始占領臺灣,那年夏天,由於鄭成功的軍隊需要糧草而入侵大肚邦聯的範圍,邦聯依然能夠激烈地負隅頑抗。鄭軍將領被大肚諸社的族人突擊,而慘死於標槍之下,鄭成功可能折損2,000名兵士,是一場相當激烈的戰役。

 

我們不難想像這場對外敵入侵的抵禦和反抗,猶如兩百年後賽德克族霧社的抗日事件,同是抱持著與敵人玉石俱焚的決絕,捍衛土地與族群的信念。這時的白晝之王是 Maloe 嗎?如果是,此時的他是位15、16歲的少年,正值英氣煥發的年紀,在宛如絕地求生的困境裡,白晝之王與他的勇士們是如何運籌帷幄、如何輾轉膠著?

 

根據清代文獻記載,鄭軍雖有折損,但似乎在同一年就平定了這些「大肚番」,不過實際上至少到70年後的1730年代之前,邦聯的族裔們仍然不斷地在抵抗一波又一波的外來入侵力量。

 

《大肚社古文書》內頁,劉澤民編著,國史館台灣文獻館出版。

 

荷蘭人走了,明鄭進逼;鄭氏離開了,又落入清朝的管制。由於清朝統治初期的政治力相當消極,加上從漢人移民往中北部拓墾定居的歷史與路線來看,從明鄭到清初的過渡期,大肚邦聯的後裔可能還有些許休養生息的空間。只不過,此時邦聯內的族群勢力分布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原本亦是邦聯一員的巴宰族岸裡社崛起,並與清廷建立良好關係,大肚社勢力減弱,並引發了後續「大甲西社事件」的爆發。

 

1731年的冬天,因為清廷指派的勞役工作過多,道卡斯族的大甲西社決定以武力反擊抗爭,燒毀衙門,甚至起事困住當時全臺最高軍事單位的臺灣鎮總兵。1732年的八月,原本鎮壓大甲西社的官員為了邀功,竟然將原為邦聯核心部落的大肚社中5名「良番」斬首,謊稱是大甲西社的作亂的「生番」。

 

大甲西社事件衝突為引爆點,加上大肚族裔面臨漢人與岸裡社雙方的包圍和索購土地,已經「歸化」的「良番」終於忍無可忍,群起到彰化縣衙門抗議。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大肚社聯合了大甲東、西社等的崩山八社,以及過去曾是邦聯成員族群中的牛罵、沙轆、水裡、以及巴布薩的阿束社等部落,圍攻縣城、焚燒漢人民房。

 

這次的反抗的部落組成,甚至超越了原本邦聯所屬的大甲溪範圍而上至大安溪以南,是清領時期平埔族群的武力反抗中最劇烈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轟轟烈烈的背水一戰。大肚邦聯族裔率領的聯軍在攻擊清朝的官衙時,不僅具有反抗清朝政府的性格,同時在攻擊漢人的村落時,也把對漢人墾殖、侵吞土地的憤怒一併展露無遺。

 

整個中部的原野河谷都陷入了綿延7至11個月的戰火動盪,清朝政府為了平亂,徵調7,000多名士兵,並利用巴宰族岸裡社進行「以番制番」的平定政策。邦聯的末日之戰以慘敗收場,諸部落死傷慘重,大肚邦聯從此無力再起,導致中部平埔族群無法抵擋漢人的逐步侵墾,只能遠走宜蘭或埔里尋覓安身立命之地。

 

我們未曾消失

大肚邦聯不只是傳奇

 

根據官員的上奏,在大甲西社事件發生的過程中,原本邦聯的族裔仍然冀盼著恢復舊有大肚王的勢力。當年背水一戰並未成功,歷史持續前進,家園逐漸被外來者進逼生吞。來到將近三百年後的現代,白晝之王和他的後代族裔,以及移居各處的中部平埔族群們仍然存在著,並未就此消失。

 

今日,臺灣的平埔族群都在為了取得原住民族身分、復振傳統文化而努力,族群在歷史上遭逢巨變而頑力存活至今,如今他們只希望恢復自己真正的身分。雖說恢復身分並非族群存續的萬靈丹,想要戮力恢復的文化傳統,也在歷史洪流中不斷變換樣貌。然而重要的是,透過這些行動,中部平埔族群試圖重新凝聚起來,喚醒後代族人的自我認同。

 

拍瀑拉族的沙轆社區、大肚社區;巴宰族的岸裡社區、愛蘭(烏牛欄)社區等平埔族群後裔,他們以具體行動活躍於立法院、縣政府、社區活動中心、教堂和藝文舞台等地,他們要告訴世人,大肚邦聯的榮光不只是傳奇,更是流傳至今的現在進行式。

 

大肚邦聯的族裔採集即將消失的族語、恢復祭祖儀式、復辦部落之間的交流和觀摩,甚至是編演歷史話劇等文化復振行動,不僅是要敘說一個大肚邦聯的傳奇重新復返,而是「我們未曾消失」的證明。

 

過去談及大肚邦聯的歷史之時,我們太常將故事結束在大甲西社事件後潰敗散逃的終局,而忽略掉活生生的族裔正在現今創造歷史。也許邦聯時代已經過去,但是日復東昇,未來,還會日日從山頭升起。

 

 

註:本文使用「番」、「蕃」等字眼,出於保持引用歷史文獻所用之文字,非帶有貶義,尚請見諒。

 


─ 參考資料 ─

翁佳音,1992,〈被遺忘的原住民史──Quata(大肚番王)初考〉,《臺灣風物》,42卷4期,頁145-188。

康培德,2003,〈環境、空間與區域地理學觀點下十七世紀中葉大肚王統治的興衰〉,《台大文史哲學報》,59期,頁 97-116。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