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代表人群離開原有的空間,到另一個場域展開新的生活。遷徙本身無關好壞,但卻帶有不同的意涵,也許是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也可能是內部社會的瓦解使然。然而,原住民族的文化脈絡與土地高度連結,為何會展開離鄉的路途,又為何在城市定居?

 

原住民族與土地關係的斷裂與分離,現代國家的出現帶有很關鍵的影響。「國家」改變了社會、空間、土地的運作方式,以各種的管理規定,快速且大幅度地改換部落社會的樣貌。小面向從影響當地群體的衛生醫療系統、現代教育體制或國家稅收制度,到大方向的導致人類移動的社會制度控管、集村政策、施行義務勞役制度、土地國有化政策等等,迫使原住民族納入現代國家體系之中,也轉變族群社會運作的規則。

 

這看似僅為一個社會樣貌的改變,實質上卻造成原住民族失去土地的使用主權,以及社會制度的瓦解,更面臨到需要「金錢」繳納各種稅收與學費。於是,「金錢」逐漸扮演重要的角色,也開啟現代金錢遊戲的序章。

 

不僅是原住民族對資源開始有了迫切的需求,在政府政策的主導如日本政府的「皇民化運動」、中華民國政府的「山地平地化」政策,國家以「同化」的手段,迫使原住民逐漸從原鄉出走,一方面符合國家政策的導向,走向現代社會;另一方面也為獲取「金錢」,走向都市。

 

 

一個拉一個

一起到都市


走向都市是一個方向,但是究竟是如何走到了都市?依循著什麼樣的路徑來到都市?移動的過程與方向,也表現出原住民族文化的特性。像是阿美族以部落組織為單位形成集體,布農族則是氏族社會產生連結,而泰雅族更有血族與聯盟的社會關係。透過集體生活的特性,使族群內部的社會網絡具有高度的連結性與信任感,形成一套資訊流通的內部社群關係。

 

因此,在內部資訊的傳遞下,當群體內有人向外遷徙到都市時,便會在內部交疊成資訊網絡,構成了「一個拉一個」的遷徙型態。在阿美族的部落中,也出現「拉臺北」的名稱,代表著該年齡層有大量的青年往臺北移動,不僅以此作為階級命名的由來,同時也展現出該時代發生的重大事件。

 

除了一個拉一個的連鎖遷徙,居住型態也呈現群聚的樣貌。遷徙到都市的原住民透過生活經驗所習得的蓋屋技能,應用在都市郊區的空曠地,搭建起一棟又一棟的住宅,逐漸在都市中長出一個原住民族聚落。基於生活習慣與文化習俗,族人也將原鄉種植的田園作物帶至都市,在住宅旁栽種糧食作物,一如在原鄉組成新部落的過程,唯一改變的僅有土地的容顏。

 

由此可見,原住民族往都市移動,是尋覓新的生活空間,同時也帶來原鄉的生活文化,使得「都市原住民族」的概念漸漸成形。

 

 

 

從工作到生活

一個個都市部落的出現


不僅是居住型態帶有強連結,來到都市的原住民,大多也參與性質類似的勞動工作,如遠洋漁業、礦業、建築工地或工廠操作員等,同事們往往都是相識的族人,在工作中能夠相互照顧。

 

有些地區也因為工作型態的高度重疊,而在鄰近工作場所的地域,形成一個個都市原住民族聚落,像是由遠洋漁業工人在基隆八尺門組成的都原聚落;在瑞芳、土城一帶,因礦業發達,使原住民礦工群聚而成的原住民部落;鄰近大量建築工地的汐止山光社區、三峽三鶯部落、新店溪州部落等;甚至是近年來因工商業快速發展,而產生的新聚落群如桃園八德、林口等地。這些都市原住民族聚落的成形,使原住民遷移至都市時,提供如同在部落內相互照護的環境,不僅是共同工作,同時也是共同生活,讓都市的環境不再陌生,日漸養成落地生根的「都市部落」。

 

然而,離開熟悉的空間,來到與原鄉環境有著巨大落差的新場域,原住民往往是帶著混雜交織的情緒現身都市。來到都市謀求生記的族人,期待在都市賺到一筆錢,養活自己也能夠寄錢回家,改變原鄉家庭的生活環境;初次離鄉的族人,從原有環境的束縛中脫離,興奮地在都市中尋找另一番天地、挖掘另一幅生活景象;更多的是因著經濟的需求,被環境現實逼迫而離開部落,來到都市賺錢養家活口的無奈。複雜的情緒交織而流動著,初來乍到的原住民族人,對都市描繪出不同的想像,也活出截然不同的生活圖像。

 

 

隱身或融入

走向都市的路途


只是長期以來,社會對少數族群的不友善觀感與態度,使得原住民在都市必然遭逢大眾的誤解與歧視。整體社會的不認識與不理解,讓原住民族的身分顯得相當殊異,因而也產生許多標籤化的誤解,甚至是刻板印象。在早期的社會情境中,由於原住民幾乎都從事勞動工作,又因為外表、膚色、口音等外在因素,顯現出與非原住民族的迥然差異,致使原住民族被部分人視為是貧窮、骯髒、下層的,甚至也將飲酒文化與祭儀禮俗,汙名化為酗酒或不務正業等負面字眼。歧視與衝突層出不窮,許多人來到都市後,選擇隱藏原住民族的身分,甚至拒絕承認自己是原住民族,強迫自我融入於都市社會之中,嘗試隱匿自己的身分與過去。

既使是居住在「都市部落」,仍然需要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疑問、好奇及種種偏見。都市的生活樣貌,全然異於原鄉,原住民必須順應著社會的情境流動,融入於主流社會的浪潮中,漸漸地遠離部落生活。

 

 

 

落地生根

都市與原鄉的斷裂與連結


回過頭來看,臺灣社會在經濟快速發展導致都市化的時間點,大約是1950至1960年代開始。從第一代來到都市的原住民,輾轉至今也已過了三個世代。有別於初探都市的第一代原住民族人,第二代及第三代的都市原住民青年,所面臨的社會情境又截然不同。他們多數沒有任何原鄉的生活經驗,甚至熟識的長輩也無人居住於部落,更遑論對於部落文化的理解是否足以支撐他們自我認同為原住民族,這樣的生活脈絡,讓新一代的都市原住民青年陷入「雙重邊緣」的情境。

 

雙重邊緣,指的是在都市被貼上原住民的社會標籤,回到部落卻又被視為是來自都市的外地人。在都市生活的原住民族,在兩邊都得不到認同,衍生出雙重的邊緣感及社會游離的疏遠感,使得新世代的都市原住民青年,在尋求自我族群認同的路上更加艱困。

 

從原鄉走到都市,象徵部落文化的逐漸消逝,人群逐漸稀疏的過程。然而,從當代社會再回看都市與原鄉,原本斷裂的鏈結,似乎又重新獲得修復與連結。歷史背景造成的土地流失與社會瓦解,透過部落族人的堅持、原住民青年的洄游、國家社會的支持,都市與原鄉間也重新搭起了橋梁。創新與傳統不斷地流動,原住民的文化也面臨更迭、再造與重塑。

 

即使當代的都市原住民族,仍舊得在都市與原鄉間拔河,遊走在撲朔迷離的身分認同間,但透過族群文化的建立與推動,社會對於原住民族的想像正逐步朝友善、彼此尊重的路徑前行的路徑。接下來,都市原住民的面貌將如何詮釋,端賴下一個世代的原住民青年走出什麼樣的路。 

 

 


─ 參考資料 ─

楊士範,《礦坑、海洋與鷹架:近五十年的台北縣都市原住民底層勞工勞動史》,臺北:唐山出版社,2005年。

謝世忠,《認同的汙名:台灣原住民族群變遷》,臺北:自立晚報社,198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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