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瑪蘭族」的族群名稱,雖在2002年隨著族群復名後,納入《原住民族基本法》第二條第一項的用詞定義,但是只針對原本有原住民身分的噶瑪蘭族人,也就是在1956登記及1963年前補登記的族人。大部分日據時期戶口名簿中註記「熟番」的噶瑪蘭族後裔,也就是被分類為「平埔族群」的人,至今依然沒有原住民身分,並未真正「復名」。

 

因此,若是從國家分類來看待噶瑪蘭族,將會有許多闕失和疏漏。我們期待能從自身的原住民族史觀及遭逢的處境,詮釋從歷史延續至當代的「噶瑪蘭族」族群文化。

 

噶瑪蘭族神話

女神mutumazu的告誡 承諾與分工的重要

在天上的女神mutumazu,因看到siangau沒有東西吃而心生憐憫,便下凡教導siangau耕作,爾後相戀、結髮,並生了一個孩子。mutumazu每日到田裡工作,外出前交代在家照顧孩子的丈夫,不可以給孩子吃qanaw(陸蟹之一)。但是丈夫眼見孩子哭鬧,仍給他吃qanaw,孩子的哭泣也隨之停止。mutumazu回到家,看見孩子肚中有qanaw,便責罵丈夫沒聽勸告。

隔天要外出時,mutumazu再次交代丈夫絕對不可以給孩子吃qanaw;但因孩子哭泣,丈夫不聽告誡又給他吃了qanaw,孩子又不哭鬧了。但mutumazu回到家,看見孩子肚中有qanaw,再次大聲責罵丈夫。第三天,mutumazu準備到田裡工作前,再次交代千萬不可以給孩子吃qanaw,若孩子哭鬧可以將孩子帶到田裡,由他來餵孩子吃母奶。但孩子哭鬧,siangau還是給孩子吃qanaw。mutumazu回來後發現孩子肚中有螃蟹,非常生氣的責備丈夫:「既然你不信守承諾,我就返回天上。」於是mutumazu在空地上燒柴火,乘著白煙回到天上,再也不回來了。
 

 

掠奪、屠殺

人類史上橫跨百年的悲劇

 

不論是身在宜蘭或已移至花東海岸逾150年的噶瑪蘭人,都有著共同的記憶──18世紀進入蘭陽平原漢人的掠奪和清廷屠殺,這是噶瑪蘭族人跨越數百年來的悲苦遭遇。

 

1796年,吳沙率領漢族漳、泉、粵約千人,從烏石港附近登陸,在頭圍建立第一個據點。數年後漢族人口在蘭陽平原大量增加,清政府在被動情況下於1810年將蘭陽平原納入版圖,地名從「蛤仔難」改為「噶瑪蘭」。

 

噶瑪蘭人的土地和聚落納入清朝版圖,代表國家機器的介入,強制將噶瑪蘭族人的土地重新分配。終究,族人無法對抗漢人強勢的力量與國家武力的掠奪,在1830年開始逃離世代居住的原鄉。先是在宜蘭境內遷移,之後南遷至花蓮,並在今新城鄉嘉里村漸漸形成了逾2千人的大部落「加禮宛社」。

 

一場屠殺——加禮宛戰役

南下遷移的噶瑪蘭族在花蓮建立加禮宛社。1878年,因清官招搖撞騙、按田勒派,詐索加禮宛社不少金錢,加上凌辱婦人之事時有所聞,加禮宛社人聯合撒奇萊雅族共同抵抗清軍,爆發「加禮宛戰役」。兩族與清軍相峙數日,部落慘遭焚毀,4、5千名族人戰死;戰事結束後,清政府南澳鎮總兵吳光亮採取「勒遷以分其勢」政策,令多數的噶瑪蘭族與撒奇萊雅族人遷至東海岸與花東縱谷地區,造成兩族人離散竄逃(撒奇萊雅族稱此役為「達固部灣戰役」)。

兩族人被迫隱匿他鄉,自此在歷史上「消失」,成為流浪的民族。兩族後裔為紀念這段慘烈的歷史,在2008年與2018年分別舉辦「加禮宛/達固部灣戰役學術研討會」,以族群主體性即史觀論述過去這段隱匿求生的集體記憶。
 

 

從祭儀看見

四季交替、感念與生命觀

 

花蓮東海岸的噶瑪蘭族部落,如花蓮縣豐濱鄉pateRungan新社、kodic立德部落,新城鄉的kalewan加禮宛部落,臺東縣長濱鄉的polo't大峰峰、kolado't樟原部落,至今仍實踐噶瑪蘭族的信仰、文化。由於1968年新社部落才有公路開通,雖然和阿美族聚落為鄰或混居,仍然保有許多傳統的祭儀、生活習慣、傳統知識、歌謠和以及族語。這些都成為21世紀以後宜蘭族親效法的場域,為後裔提供學習、實踐和參與文化核心的堡壘。

 

像是新社部落一整年都有歲時祭儀和特有的文化習慣。刺桐花開之時迎來的初春,部落的男人在出海捕魚前,會舉行sbaw tu lazin(海祭,立德、樟源和大峰峰部落稱為laligi),祭拜掌管海洋之神以祈求豐收平安,開啟接下來的一年。

 

日據時期新社部落有「豐濱鄉的米倉」之稱,以種植水稻為主,gataban(豐年祭)就是為了感念大地神靈和祖靈的祭典,在每年8月上中旬舉辦,是新社部落一年中最大的祭典。

 

歲末,各家戶會舉行歲末祭祖儀式palilin。新社部落的palilin有兩種:kavanlan palilin和dupuwan palilin。kavalan palilin在晚上進行,大多會在家中的廚房的小祭台上準備isi酒(糯米釀製的紅酒與白酒)、糯米糕、麻糬、香菸、檳榔等祭品,祭拜家中過世祖先的祈福儀式。dopuwan palilin在早上舉行,當天中午12時以前結束。此祭典的規定嚴格,只有至親的家人才可以參加,嚴禁外人觀看和參與,族人相信若讓外人看到dopuwan palilin的儀式,將有壞運氣及厄運降臨到這個家庭。

 

此外,噶瑪蘭還有屬於metiyu(女祭師)的祭典──kisaiz和pagalavi。kisaiz是噶瑪蘭族專為少女治病和集體宗教活動的儀式,經kisaiz治癒的少女,便具有metiyu的資格,可以成為metiyu團的一員。pagalavi是metiyu專屬的祭祀與醫療行為,metiyu多於夏末初秋、沒有月亮的日子進行,為身體欠安的metiyu治病,同時也為部落祈求平安。目前,新社部落約有7位metiyu,持續為部落族人與祖靈、神靈溝通。但kisaiz祭典在1960年代中期就停辦,pagalavi也在數年前中止,兩祭典轉換成文化展演的模式,依舊在部落流傳著。

 

而在噶瑪蘭專為去世族人的亡靈所舉行的儀式稱為padohogan,是噶瑪蘭族獨特生命觀與宇宙觀的表現。舉行的前一天與當天,metiyu與喪家必須齋戒。metiyu坐在正廳,敲細竹召喚亡靈回家,由家人餵養祭祀。藉由這個儀式亡靈與親友見最後一面,也是情感上與過世家人某種程度的了斷。

 

此外,噶瑪蘭族對祖靈十分崇敬虔誠,在開工、外出、完工、狩獵或從事其他活動時,都會舉行sbaw。即使平常喝酒之際,族人也不忘sbaw,請祖靈一同來享受。

 

2019年7月,奇立板部落恢復已中斷百年的海祭,重建噶瑪蘭族的傳統。

2019年8月新社部落豐年祭,族人在祭儀上歌頌神靈。自噶瑪蘭族復名以來,藉由祭典每年的執行,文化與傳統歌謠一棒棒傳承給下一輩,目前祭儀的領唱者已由部落青年接棒。

 

香蕉絲編織

可不只是織布

 

香蕉絲是噶瑪蘭族的歷史載體,反映著時代的變遷,夾雜著編織者的汗水、記憶、情感、精神與族人獨有的價值核心。

 

番女織杼,以大木如栲栳,鑿空其中,橫穿以竹,便可轉纏經於上。刓木為軸,繫於腰,穿梭闔而織之。以樹皮合葛絲及染過五采狗毛織氈,名日達戈紋。以色絲合鳥獸毛織帛,採各色草染采,斑斕相間。又有巾布等物,頗皆堅緻。 」(1952年《噶瑪蘭廳志》,陳淑均。)

 

早在祖居蘭陽平原時期,清朝的文獻就有諸多記載噶瑪蘭族香蕉絲相關技藝。1870年代移至新社的噶瑪蘭族人,至今仍延續這項編織技法,製作遮陽布和米袋等生活用品。90年代中期,噶瑪蘭族爭取復名,新社部落便向外展現此特有的編織材質和技藝;至今,已轉型成精緻的手工藝文創產業。2002年,在臺灣大學人類學博物館胡佳瑜教授的主動協助下,找回馬偕牧師1890年在蘭陽平原取得的女子的禮服,目前收藏於加拿大安大略博物館。這套禮服織紋樣式細緻,藉由工藝師偕淑月等人的努力,噶瑪蘭族已復振傳統織紋,並融合於當代噶瑪蘭族的服飾,在生活中重新產生意義。

 

噶瑪蘭族祖先傳統織紋再現,並在LalaBan新社香蕉絲工坊努力下復振祖先傳統織紋。

上圖為現年已80歲的香蕉絲編織工藝師嚴玉英;下圖為1938年(昭和13年)採集之噶瑪蘭族布製腰裙,目前收藏於國立臺灣博物館

 

別再叫我「平埔族」

我們有自己的名字

 

臺灣當今的族群分類,為日據時代人類學家伊能嘉矩、鳥居龍藏等人的踏查下所做的「生、熟番」分類,此種他者的定義是為提供日本政府管控族群的目的;然而,此族群識別方式被中華民國政府沿用,使得「熟番」繼續「被消失」。

 

自1980年代開始,新社部落耆老偕萬來開始回到宜蘭尋找族親,也開啟噶瑪蘭族復名與認同的行動。1987年11月23日,當時的臺灣省立博館以借用的名義,在臺北市228紀念公園舉行「豐濱之夜」,邀請新社、立德兩部落族人參與歌舞和祭儀展演。當天的演出造成各界嘩然與震驚,因長期被誤認為「漢化至深而消暱」的噶瑪蘭族,竟能有一大群人流利的使用族語;當晚偕萬來與族人大聲疾呼,要求政府承認噶瑪蘭族為臺灣原住民族,正式揭開族群復名運動序章。

 

1990年代是噶瑪蘭族訴求復名極為積極的年代,透過各種公開場合呈現kisaiz祭儀歌舞、語言、故事、服飾,以及香蕉絲編織工藝等,再再表現噶瑪蘭族特有的文化,以具體行動證明噶瑪蘭族存在的事實。

 

2002年12月25日,臺灣政府終於認定噶瑪蘭族為臺灣原住民族第十一族,但不表示噶瑪蘭族的發展與生存獲得根本性解決。2003年8月,花蓮在地部落成立「花蓮縣噶瑪蘭族發展協會」有別於社區型協會的功能,該協會期望能定位出民族發展的雛型,試圖找出民族出路。

 

2018年,噶瑪蘭族與撒奇萊雅族舉辦「加禮宛/達固部灣戰役140週年學術研討會」,兩族後裔以族群的視角闡述重要歷史事件,以紀念這場臺灣原住民歷史上的悲劇。

 

原住民

我們應該是什麼模樣?

 

「那些平埔族都講閩南語,他們不是原住民……。」一句原住民族行政機關的首長的話,也道出主流思維對原住民的框架。

 

自清朝「開山撫番」、日據時期的「理蕃」,直到中華民國「山地平地化」等政策,其背後有著屠殺和掠奪的悲劇;失去原住民身分的過程,也不只是「被漢化」、「講閩南語」、「血緣論」和「搶資源」那麼單一。這種被殖民者分化的言論,是某種形式上的「去脈絡」,如同現代社會人人都說著殖民者的語言,自有脈絡可循。

 

臺灣從來沒有一個族群叫做「平埔族」,各族皆有自我稱呼的名字,擁有獨特的歷史脈絡、文化特徵、生活領域空間、核心的祭儀經典,包括宜蘭奇立板部落的噶瑪蘭族親,唱著傳統歌謠、習得編織工藝、學習族語和恢復海祭、豐年祭。這些擁有共同歷史記憶和經歷的人,透過自身的文化參與、實踐,以及日常生活的體認,都讓我們展現有別於漢族的意志與態度。


  
原住民族是「活」出來的,我們在祖先的傳承中找到屬於我們身為原住民的價值,進而建構、堅固及延續民族命脈。現代的我們必須集結力量,共同面對族群的課題。

 

噶瑪蘭族與撒奇萊雅族兩族結盟,並公開提出〈土地權利宣言:蘭陽平原是我們噶瑪蘭族的故鄉土地〉。

 


─ 參考資料 ─

潘朝成(木枝.龍爻),《噶瑪蘭族香蕉絲文化情》,臺東:東部海岸國家風景管理處,2008年。
潘朝成Bauki Angaw,〈從掠奪、離散、認同、復名到主體建構〉《原住民族文獻》:第十九期,臺北:原住民族委員會,2015年。
噶瑪蘭族與撒奇萊雅族結盟,〈土地權利宣言:蘭陽平原是我們噶瑪蘭族的故鄉土地〉,宜蘭烏石港,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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