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3月,當時的臺北市政府根據學者專家意見,將總統府前的介壽路改名為凱達格蘭大道,作為對臺灣原住民族歷史文化的紀念與尊重。臺灣的社會大眾才恍如大夢初醒般的認識這支名叫「凱達格蘭」的原住民族。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凱達格蘭族究竟是怎樣一群人?在歷史上發生過什麼事?如今又在哪裡?大部分的人恐怕還是所知有限。
其實,凱達格蘭族不只存在於飄渺久遠的歷史中,直到當代,都還有族人在追索祖先的腳步,瞭解自己的由來,訴說認同的故事。
臺北盆地上的
凱達格蘭族
凱達格蘭族也屬南島語族的一支,具有馬來.波里尼西亞的社會文化特徵;由考古遺跡與出土文物,可以發現他們的祖先與部分十三行文化的遺址有關,是史前時代就非常活躍的在地住民。
這群人原住於臺北盆地、北部濱海地區、東北海岸、林口台地與南崁溪流域等,擁有基隆、淡水這兩扇開向世界的窗口。這樣的地理位置,使族人早在大航海時代前,就與日本、中國的海商活動時有接觸;17世紀以來,西班牙、荷蘭、鄭氏與清帝國的先後登島統治,更造成族人的傳統領域與社會型態發生巨大變遷。清代臺北地區文獻中常提到的「熟番」或「平埔番」,就是外來政權或漢人對凱達格蘭族人的稱呼。
鉅變前的凱達格蘭族人口規模,可以從1650年代荷蘭人的戶口調查資料知道大致的情形。當時的荷蘭人,發現大臺北地區的原住民約有44村、1,439戶、5,358人;以如今最為繁榮的臺北盆地來說,原住民大致有3千多人。一般來說,村落的人口規模都不大,約在數十人到100多人之間,只有少數幾個比較強大的村落如武??灣(今新北市板橋區江子翠一帶)、毛少翁(今臺北市士林區),會達到兩、三百人。清代的漢語文獻,都以「社」來稱呼這些村落──如秀朗社(今新北市中和區)、錫口社(今臺北市松山區)或北投社(今臺北市北投區)。
1900年出版的《臺灣蕃人事情》,是日本學者伊能嘉矩、粟野傳之丞對臺灣原住民進行學術分類的開始;書中,將臺北平野、雞籠與淡水一帶的原住民,歸類為「平埔族」大項下的凱達格蘭族,但對族名的語意並沒有特別的說明。伊能嘉矩深入臺北各社實際踏查、記錄口傳,而留下族人親口說出的歷史記憶、神話傳說、母語單詞、字義解釋,以及影像照片。
伊能嘉矩記載族人的起源傳說中提到──「我們原住Sansai地方。因出海捕魚,在海上遇到颱風而漂流;其中兩隻船抵達這裡的海岸後,登岸居住,建立了三貂社。這是幾千幾百年前的事。」口傳紀錄中進一步指出:「他們是平埔族的開基祖,子孫繁衍後就各自分散,部份成為宜蘭的平埔番,另外一部份則移居雞籠地方。」伊能嘉矩應用這套傳說,提出關於凱達格蘭族、噶瑪蘭族的著名假設──即以三貂社(今新北市貢寮區雙溪流域)作為淡北、宜蘭兩地原住民「第一形成地」的說法;而這個兩族同源、分流的傳說故事,在當代成為凱達格蘭族復振運動的理論來源之一。
此外,日據後期到當代的語言學、人類學與考古學者,以伊能嘉矩的資料為基礎,綜合各種資料,認為凱達格蘭族應該再分成三支亞族,才能反映其豐富性。1985年,語言學家土田滋提出有趣的分類法:基隆河流域以東到北海岸、東北海岸的馬賽人(Basay),以西到林口台地邊緣的雷朗人(Luilang,或真正的凱達格蘭人),及林口台地到桃園一帶的龜崙人(Kulon)。
但回歸到17世紀的文獻,真正的馬賽人,是指北海岸的金山、萬里,到東北角雙溪流域福隆一帶的住民,即清代記錄在案的金包里社、大雞籠社與三貂社。由於馬賽人是以打漁、狩獵、晒鹽為主,以手藝製作弓箭、房子、衣服和刀子等維生,屬於遊走各地、擅長做生意的人群;與其交易過的各地原住民,因此多少會講一些馬賽語,以便相互溝通。時日一長,從20世紀初的語言資料來看,馬賽語已經擴大成為臺北部分地區原住民的共通語,也就是學者說的「馬賽語擴張現象」,土田滋的語族圖反映的就是動態的語言現象。至於雷朗人,則以臺北盆地中心為聚居地;而龜崙人,多以小型村落分散在淺山溪谷中,語言、文化與平原上的凱達格蘭族並不相同。
從舊社名稱
找回族群生存證據
清廷領臺後,自1709年(康熙48年)陳賴章墾戶請墾「東至雷匣秀朗、西至八里分干脰外、南至興直山腳內、北至大浪汞溝」等廣大的地域後,漢人的入墾勢力逐一蠶食大臺北地區,原本草長鹿奔的地景快速水田化,漢人的街庄聚落全面建立,原住民的生活空間受到漢人的包圍,全面緊縮。儘管如此,直到今天族人存在的痕跡仍處處可尋。
凱達格蘭族的社名非常有特色,如作為地名的大龍峒、上下塔攸,及金包里街、唭哩岸站、秀朗國小、北投區、大屯山等,不但以地名形式留存,還擴大成為路名、車站名、學校名、行政區名、山川名。至於土地關係的文書,更是少數直接產生自凱達格蘭族人的第一手史料,雖然是代書,內容卻是作為當事人的原住民處置土地關係、家庭財產的真實現象。摩挲這些顏色陳舊、泛著古老氣息的契紙,看到記載的社名、土名、人名,墨色淋漓的手摹,土目、通事見證的戳印,可說一筆一劃都生動無比的說明了原住民的生計變化、社會脈動。
1980年代前,凱達格蘭族作為原住民族中的一支,其實是較為隱晦的。解嚴後,由於社會大眾想要認識本土文化的需求日益強烈,使向來自視炎黃子孫的人開始反省這樣的族群意識是否僵固不化,而展開了族群記憶的探索、身分認同的追求。這時候,日本殖民時期的戶籍簿,便成為極具參考性的重要依據。
1906年,日本人建立戶口制度,自此每個人的出生、結離婚、移動、生養子女、死亡等生命動態,都登記在戶籍簿上。不僅如此,由於臺灣的族群結構複雜,統治者特別設計可以反映族群身分的種族欄,並以「福」、「廣」、「熟」、「生」,作為登錄項目。「福」、「廣」是以日常用語為福建話或客家話,作為判斷的準則。「生」就是「生蕃」,包含特別行政區「蕃地」的住民,以及普通行政區──如花東兩縣的阿美族、卑南族、排灣族等。「熟」則是「熟蕃」,是延續自清代、住在普通行政區的平埔族裔原住民。以戶籍簿種族欄上的關鍵字,就可以推估祖先的族群背景。
凱達格蘭族
的現身
凱達格蘭族認同與復振熱潮的引燃,緣起於1994年7月立法院臺電核四預算的攻防戰。當時,立法委員翁金珠召開「拯救文化遺址、停止核四計劃」記者會,邀請凱達格蘭族裔的林勝義現身說法,以「三貂社的遷徙歷史」、「鹽寮考古遺址的保存」等問題,做為反核訴求。歷經這個過程,大臺北地區曾經存在原住民的事實及其歷史文化追憶,成為社會大眾關注的題材,臺北市政府將介壽路更名「凱達格蘭大道」的舉動,則是最為重大的高潮。全臺灣的民眾,藉由臺北的全國知名度、官方政令與宣導、報章雜誌的報導,終於在生活知識系統中「知道」了「凱達格蘭族」。
凱達格蘭族的現身,雖與核四的議題有關,後續卻朝向歷史記憶的形塑發展。一部份從事復振運動的人,以伊能嘉矩指出三貂社位於兩大人群登陸臺灣、分別前往臺北、宜蘭擴散的分殊點為根據,再加上三貂地區豐富的考古遺留,藉由「祖先登陸地」歷史的講述,認為凱達格蘭族是所有臺灣原住民族的祖源。2003年,運動者返回三貂社地緬懷開基祖的登臺;曾經與中國的山西省連結、族人作為祖源祭祀的山西祠,重新納入Sanasai傳說圈,而與北部、東北部、宜蘭、花蓮、臺東的原住民族分享共同的傳說體系。
不僅如此,在三貂社祖源地的基礎上,後續又加入地道、煙霧洞、祭場、金字塔等元素,發展出新的論述,這就是著名的「以七星山為起源地的凱達格蘭文明」。運動者宣稱:凱達格蘭族是外星人後裔,在七星山上留下以天坪金字塔為中心的凱達格蘭王朝遺址。所謂「天坪」,是由七星山主峰、東峰、南峰圍繞而成的平坦區域,相關遺跡還有三角形祭祀碑、半月形池、陵寢、人造巨石及岩雕圖騰等。這些說法,雖然缺乏直接有力的證據,信眾仍然受到吸引,也豐富了「凱達格蘭文明」的「歷史文本」。
總結來說,凱達格蘭族不僅存在於歷史上,也用各種方式參與今天的臺灣社會。暗藏玄機的地名、打啞謎似的文書、特別的姓氏、昔日登記的身分,都在提供理解與轉換的平台,我們可以連結個人與歷史的關係,甚至發現自己根本就是當事人,血脈中流動著傳承。而通過這個途徑,無論答案是什麼,我們都可以自行回溯家族的歷史、族群的身分、生命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