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熟知的臺灣歷史,歷經荷蘭佔據、鄭氏、清帝國、日本分別治理,而塑造出臺灣今日的地景與文化面貌。但許多臺灣人不知道的是,最早生活在中部的平埔族群,因外來政權的侵略與殖民,而受到屠殺與迫害,只能遷徙、逃散以謀求生機。
由噶哈巫族、巴宰族、拍瀑拉族、道卡斯族、巴布薩族、羅亞族、阿里坤族組成的中部平埔族群,其後代青年為找回被忽視的族群歷史與記憶,迄今仍無畏的走在復振之路上......
臺灣中部地區出土約4千8百年前的安和遺址母子遺骸。
中部平埔族群
史前起源
近年國際學界研究發現,臺灣可能是南島語族發源地之一;而大臺中地區考古遺址出土文物,也顯現中臺灣地區南島先祖的生活痕跡至少有5千年的歷史。其中,最受關注的莫過於臺中大肚台地出土的安和遺址母子遺骨,是目前中臺灣出土人骨年代最久遠者,也被譽為中臺灣最老住民。
在距今1千至6百年前,環南海區域發展平和穩定,南島民族各國島鏈強盛,環南海區域的海上貿易蓬勃發展,在菲律賓、越南和泰國南部皆可找到來自臺灣的玉器。而中部平埔族群的生活地域,也發現外來的瑪瑙玉器,可見中部平埔族群因群體行為,觸發經濟勢力崛起,在太平洋經濟中呈現長期穩定。
1625年荷蘭人繪製的臺灣地圖。
海上貿易時代的
大肚邦聯
500年前,西歐海權進入東南亞區域,海商集團(海盜)和海權勢力角逐。1553年,葡萄牙人占領澳門,開啟歐洲人在東亞的經濟貿易篇章,葡萄牙人雖曾路過東亞通路上的臺灣,但航海士紀錄中尚未出現臺灣中部大肚邦聯相關描述。1573年,林鳳率領的海盜集團在臺灣海峽上的勢力逐日壯大,經常劫掠鄰近沿海地區,遭福建官兵圍剿,後續曾陸續逃竄至澎湖、魍港(嘉義布袋)、中國,卻未曾停靠中臺灣沿海,據悉或許是刻意迴避大肚邦聯勢力範圍,不被允許上岸。
西洋海權勢力荷蘭東印度公司於1624年登臺,當時大肚王國領導者為Kamachat Aslamie,「Kamachat」為職位尊稱,「Aslamie」則為拍瀑拉族傳統姓名。當時的原住民稱呼大肚王為「Lelien」,即指「白晝之王」、「太陽王」,而「Lelien」對比今日巴宰語中的「dalian」有白晝的意涵,中部平埔族群藉由對大肚王的稱呼,彰顯王國勢力的強盛及領導者崇高地位,Lelien的名號也因為巴宰母語的保存,烙印在中部平埔族群族人生活記憶中。
荷蘭時期的地方會議圖。根據紀載,大肚王Middag王曾參與過荷蘭東印度公司南部地方會議,顯見其地位之重要性。
據蘇格蘭人David Wright及《熱蘭遮城日誌》記載,大肚王鼎盛時期曾統治 27 個村社,統轄領域南端約到鹿港,北端可至桃園以南之地,明確受統轄村社共有18個。對比今日中部平埔族群社群,約包括拍瀑拉族(北、中、南大肚社、水裏社、貓霧拺社),巴布薩族(阿束社、大武郡社),巴宰族(斗尾龍岸社、烏牛欄社),阿里坤族(南投社、北投社)等。幾乎可說臺灣中部地區都是其管區。甚至在荷蘭人John Struys的遊記也曾寫道,臺灣最富庶的地方即是由Middag王大肚王統治。
荷蘭與西班牙分別於1624年、1626年登臺,分據臺灣南北兩端14年,卻未曾於中臺灣碰頭,可見大肚王國之勢力強盛。荷蘭文獻描述Middag王對其管轄領土範圍訂有規範,不許基督徒住在大肚王國轄區,且必須學習大肚王國通用語,傳教士行經大肚王國轄區都必須快速通過。王國內利用信仰文化的制約加上對外經濟貿易交換石料及鹿皮,鞏固王國勢力範疇,直至1662年荷蘭人離臺。
不畏強權的
中部平埔族群
1661年4月30日,鄭成功由鹿耳門登臺,並取得臺江內海控制權。同年7月大肚社領導人阿德.狗讓(Maloe)1,領導族人與鄭軍作戰,大肚邦聯雖取得勝利,但阿德.狗讓卻中伏擊而死,也開啟大肚邦聯遭逢鉅變的命運。
1670年,鄭氏政權為擴張領土,派遣劉國軒至巴布薩族傳統領域半線社對邦聯發動軍事攻擊,包括大肚社、沙轆社、斗尾龍岸社等拍瀑拉族、巴宰族、道卡斯族部落群起反抗,鄭經也親自出征,可見規模之大。鄭家軍於沙轆社屠殺數百名原住民,全社只剩6人逃往海口,部分大肚社族人則被劉國軒軍隊追殺到新港溪(今國姓鄉)逃亡到埔里,史稱沙轆社之役,是大肚邦聯諸社首次面臨大規模屠殺,這場戰役也為日後中部平埔族群集體遷徙埔里埋下深遠伏筆。
鄭氏政權對中部平埔族群的屠殺和剝削造成大肚邦聯勢力衰減。據《海上事略》記載描述,當時道卡斯族新港社及竹塹社遭鄭家軍奴役,只因道卡斯族人習於用頭頂或背部載重,不會以漢人肩負重的方式挑物,而遭鄭軍無情鞭撻。因此道卡斯族新港社流傳著一支歌謠,大意約為:「鄭成功大肆征伐新港社和附近的番人,番人死亡不計其數。」
1699年(康熙38年),漢人通事黃申專制橫蠻,引發道卡斯族吞霄社發動清據以來中部原住民首次抗官事件。在清雍正初年分別又發生兩次中部平埔族群大規模聯合抗清事件,一是雍正9年大甲西社事件,第二次則是雍正10年大肚社抗清事件。
1731年12月(雍正9年),因官吏長期指派勞役過多,道卡斯族大甲西社率領崩山八社千餘名族人襲擊位於沙轆社的「淡水海防同知廳署」,不久後拍瀑拉族沙轆社、牛罵社、巴宰族阿里史社、樸仔離社(今自稱噶哈巫)也加入戰局,最後樸仔離社200餘屋舍遭燒毀,族人死傷慘重。
1732年(雍正10年5月),福建分巡臺灣道倪象愷的劉姓表親為求立功,竟將拍瀑拉族大肚社5名前來幫助官府運糧的族人任意斬首,謊稱這5人「作亂生番」,引發拍瀑拉族大肚南社、沙轆社極大不滿。因此聯合原大肚王國成員包括道卡斯族(大甲東西社、雙寮社、房裡社、貓盂社),巴布薩族(阿束社、柴仔坑社)、巴宰族(阿里史社、樸仔籬社)等部落群起抗議,此次戰役延燒近至諸羅縣地界,影響範圍近方圓千餘里,共計50餘社。
這兩次事件維持3年,是臺灣史上規模最大、跨越部落族群的原住民集體抗爭事件,也對後續臺灣族群發展影響深遠。
從中部平埔族群大規模抗清行動分析,中部平埔族群社群間關係緊密,甚至具有組織能力;從相關文獻中也可以發現,中部平埔族群生活區塊,鮮少出現社群間彼此出草爭取獵場的紀錄,千百年維持相當穩定的交流脈絡。甚至在道卡斯族吞霄社事件中,清政權派遣居於臺南一帶的西拉雅族協助平定,而非選擇鄰近的巴布薩族,顯見中部平埔族群直到清治時期,社群間仍保有一定程度的親密性。而此獨有的串聯特性,也促成臺灣史上最大規模原住民集體遷徙行動。
臺灣史上最大規模的
原住民集體遷徙
1814年(清嘉慶19年),以郭百年為首的漢人對埔里盆地發動武力侵墾,造成埔里原住民族群埔裏社死傷慘重,史稱「郭百年事件」。為了不讓埔里盆地持續受到侵占,埔里社族人經由邵族引薦,臺灣西部平原土地流失嚴重的中部平埔族群遷徙至內山埔里,共同保護埔里土地,接連引發臺灣史上最大的原住民集體遷徙。這次行動包括:
▴拍瀑拉族(大肚社、水裡社)
▴道卡斯族(房裡社、雙寮社、日北社、吞霄社)
▴巴布薩族(東螺社、二林社、馬芝遴社)
▴巴宰族(烏牛欄社、阿里史社)
▴阿里坤族(北投社、南投社、萬斗六社)
▴羅亞族(斗六門社、貓兒干社)
▴自稱噶哈巫族的大湳社、山頂社、水底寮社
共30諸社族人,經由溪流走入內山埔里,並將原鄉地名如房裡、烏牛欄、大肚等社名,帶到埔里落地生根建立新聚落,彼族與本族間以「打里摺(Taritsi)」相稱,即盟友族親之意。
中部平埔族群入墾埔里契約書,此圖為蛤美蘭社(埔社)與水社仝共同簽立的「望安招墾永耕字」。圖片源自《水沙連-埔社古文書》。
在埔里許多「分墾鬮書字」文獻中能看見,中部平埔族群在埔里在土地的分割使用上,仍井然有序共同簽訂入墾契約書,並將土地依社群規模分割成等比大小,顯見族群的合作夥伴關係。族人為了向日月潭邵族協助中部平埔族群入墾埔里表達感謝之意,帶頭入墾的頭人家族後代,每年以按拉粿、酒水、豬肉等食物,作為謝禮延續至今,邵族將這樣的禮俗文化稱為「撿粿」。
延續祖先千百年
文化智慧
中部平埔各族雖歷經遷徙,在埔里地區仍使用各自語言及延續傳統祭儀,直到日據時期實施同化政策,禁止族人舉辦傳統祭典和說母語,日本官員甚至在舉辦祭典時帶領民眾集體訕笑族人,巴宰族耆老描述當時說母語的長輩曾被帶到警察局動用刑罰,造成各族群文化傳承式微。
回顧中部平埔族群傳統文化,在飲食上,埔里許多聚落會在祭祖前製作傳統美食「按拉粿」,是將名為「刺殼仔」的植物搗碎,再與糯米漿攪和,用月桃葉或芎蕉葉包覆成長方狀的糕點。而按拉粿在各族群語言中有不同詮釋,例如道卡斯族將粿稱為「hinpu」,巴宰族稱為「umu」,而拍瀑拉族則稱為「tutu」。
各族文化特色
拍瀑拉族
拍瀑拉族大肚城部落傳統於農曆7月1日舉行「Alomai揹祖公祖靈祭」,族人於祭場呼喚祖先,並將祖靈揹負回部落,祈求祖先帶給族人平安,儀式過程神聖莊嚴,至今從未開放外人參與,顯現拍瀑拉族對於文化儀式的慎重。
道卡斯族
道卡斯族新港社部落保有較完整的祭儀文化,每年於農曆7月15日至8月15日舉行「道卡斯族牽田祭」,族人需於1個月前製作「祖靈大旗」,全長約6、7尺高,由3名「舉旗手issama」在祭典時揹在背上於祭圈中行走,舉旗手兩旁各需一名護旗手協助行走,「祖靈大旗」象徵部落至高祖靈信仰,族人深信如果倒下會招來不幸。
巴布薩族
巴布薩族東螺社於農曆8月15日夜晚以家族為單位,舉行牽田祭祖儀式,至今後代族人仍然會在傳統日期於家中進行傳統祭祖儀式。
阿里坤族、羅亞族
阿里坤與羅亞族群傳統在農曆7月20日祭祖,現今留有於埔里茄苳樹前祭拜祖靈的儀式。
巴宰族、噶哈巫族
巴宰和噶哈巫族群在傳統文化上有兄弟般的親密關係,同將農曆11月15日視為傳統?「Azem過新年」。族人會在祭典當天圍舞吟唱「Aiyan古調」,歌詞內容大約是描述族群起源傳說,緬懷祖先之意。
巴宰和噶哈巫族群後期因教會信仰,保留較多的語言紀錄,是目前未正名原住民中編有母語9階教材的兩個族群,現今埔里守城部落尚有能使用全族語對話的耆老。道卡斯族則在近年出版《matitaukat說道卡斯語詞典》;巴布薩和拍瀑拉族人則持續鑽研語言史料;羅亞和阿里坤族群更積極跳脫洪安雅族的框架分類。如同歷史上,中部平埔族群的情誼綿延密切且深遠,各族群在當代中也用自己的方式,堅守延續母體文化。
中部平埔族群雖經400年殖民史,至今未曾放棄自身文化傳承的責任,也相當重視後代族人的族群權益,從「臺灣原住民族還我土地運動」及「原住民正名運動」就已參與其中,20幾年來族人依舊遵循先祖的步伐,要求國家把基本人權還給族人。近年,中部平埔族群7大族群後代青年,彼此串聯成立「中部平埔族群青年聯盟」,盼望延續千百年來中部平埔族群一脈相傳的生活模式,勇敢的在臺灣島嶼活出身為原住民的驕傲。
阿里坤族與羅亞族後代於祖靈樹前祭祖。圖片由埔里文史工作者鄧相揚提供。
中部平埔族群青年聯盟原住名身分人權正名抗議行動。
中部平埔族群青年聯盟成員參加噶哈巫族的新年活動,可見彼此情誼濃厚。
道卡斯族新港社部落牽田祭儀。
1 書寫史冊紀錄者,過往以動物名醜化小大肚王Maloe,現對照荷蘭文獻及拍瀑拉族傳統名制,後代族人認為應使用「愛箸˙加勞」較為尊重。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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