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能永遠在同溫層裡,全臺灣只有2.4%的原住民族人口,我們必須要跟其他97.6%的人口對話,才有可能產生改變。」

 

Ciwang Teyra看見原住民受到外部權力的壓迫,也親身經歷歷史創傷與微歧視。他認為,一定要建立溝通的平台,才能讓這種隱密而幽微的傷痛,不再跨世代的複製下去。

 

「我會做微歧視是因為這是我生命經驗的一部分。」在太魯閣族正名通過當天,一位長輩看到Ciwang Teyra時訝異地問:「你也是Truku嗎?看起來不像。」儘管他笑著一再說自己是太魯閣族沒錯,但長輩卻還是叨念:「看起來不像啊,不然你把心挖出來給我看!」

 

「把心挖出來給我看!」雖然是玩笑話,但當下Ciwang感受到一種隱微受傷的情緒。他回顧自己的成長歷程,才發現「努力成為一個Truku」,彷彿緊箍咒纏繞著他的生命。因此,他在日後選擇以原住民的微歧視作為研究方向。

 

微歧視 Microaggression

原指白種美國人對非裔美國人在言語及行為上的貶視。後延伸為主流社會因無知或無意識,產生對被壓迫群體的偏見,進而形成傷害。

微歧視並非指歧視的類型、傷害是微小的,而是強調歧視往往理所當然地隱藏在日常生活的細節當中。

 

 

正名運動

理解掌握話語權的重要性

 

Ciwang的族群意識形成,來自父親Teyra Yudaw的培育。在國中擔任校長的父親,一向關心族群文化議題,積極奔走太魯閣族正名運動,且都會帶著太太及仍在求學的Ciwang一同參與。「小孩子當然聽不懂大人說什麼,只能在旁邊玩,但父親和長輩討論議題的嚴肅面孔與場景,常會在我腦海中浮現。」Ciwang從父親身上耳濡目染地吸收許多對族群的認知,逐漸內化在自己的生命。

 

在Ciwang高三升大學時,太魯閣族正名運動進入最後階段,討論現場常因為族群正名的意見相左而劍拔弩張。這過程讓他開始意識到「話語權」的重要性──必須要有脈絡、系統化的建構族群論述,才能跟主流社會進行對話,「這段經驗是影響我走往學術道路很重要的一點。」

 

脫離泰雅 太魯閣賽德克正名

原屬於泰雅族群的太魯閣族群在1996年間開始醞釀正名,當時內部分為三大方言群Truku、Tgdaya、Toda,除了訴求脫離泰雅族群,名稱上亦有以南投為居地的「賽德克族」和以花蓮為居地的「太魯閣族」兩派不同主張。兩地語系及起源雖相同,但對族群的稱呼各持歧義。2004年太魯閣族正名,2007年賽德克族正名,法定為不同的兩個族群。

 

到國立臺灣大學念書後,Ciwang加入「太魯閣族學生青年會」社團,與志同道合的夥伴積極推動族群正名及自治。這段時期,他除了要兼顧學業及社團活動,同時也面對自身「原住民」身分的衝擊。

 

自小在花蓮生長,生活環境中原住民並非少數, Ciwang過去不曾對自己的身分感到特殊。直到在臺北就學,族群組成的比例轉換,原住民反而是獨特存在。同學會很好奇地問:「你是原住民,會不會騎山豬上學?是不是很會喝酒?」

 

這種微歧視不僅發生在不同族群間,也存在於以原住民為主要成員的社群團體。原住民社團聚會時,喝酒是很重要的媒介,Ciwang酒量其實並不好,夥伴在聚會時也會開玩笑:「你是原住民,酒量怎麼這麼差!」種種言論讓他產生自我懷疑:「我真的是個『合格』的原住民嗎?」

 

 

「一半一半」的掙扎

跨世代的歷史創傷

 

原住民口中的「一半一半」,是指原住民族與非原住民族結合的後裔。「我從小常被別人說一半一半,所以我要花很多力氣去證明我是『Truku』。」Ciwang的父親是太魯閣族,母親是閩南人,相較父親有著深邃的五官,他的膚色偏白,不易從外貌察覺出他是原住民。

 

慢慢積累、進而纏繞於心的「異樣感」,形成一種認同焦慮,彷彿血統不夠純粹、長相不夠標準是一種原罪。Ciwang坦言,「我必須很努力、很用力地證明,我真的很認同我的族群與文化。」

 

這種壓迫同時間來自外部──主流社會的不理解,以及內部──原住民族群的質疑。「一半一半」的成長經歷,讓許多「不夠純粹」的原住民群體必須經歷漫長的自我認同掙扎。

 

Ciwang在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接觸到微歧視、歷史創傷的理論,讓他找到解釋原住民族群體內部形成壓迫的原因,也逐漸放下成長過程幽微難解的「異樣感」。「當我知道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感受是如何形成時,我就比較釋懷了,因為我了解長輩在歷史中受到什麼創傷、他們在擔心什麼。」Ciwang說道。

 

微歧視來自過去原住民族在被殖民統治過程產生的「歷史創傷」。現今約50歲以上的原住民曾經歷禁說母語、文化信仰斷裂、被迫隱藏身分的威權時代。漢人掌握絕對優勢的話語權,原住民往往是弱勢的一方,而「一半一半」的人──「比較漢化」、「中文說得比較好」、「長得比較不像原住民」,相對容易融入主流社會;導致原住民對於主流社會或血統外貌不夠純正的人,具有高度的不信任感。而歷史因素造成的族群傷口,並沒有隨時間癒合,反而傳承到下一代形成更複雜的傷痛。

 

 

接納自己不同族群身分

打開對話窗口

 

Ciwang小時候也因被取笑是「番仔」,而一度想割捨原住民身分。「我父親的『中文』是有口音的,我曾故意跟他說:『爸,你講話標準一點好不好。』」母親聽到後嚴肅地回應:「爸爸很努力讓大家知道他很優秀、他的族群很好。你如果連自己從何而來的身分都不認同,那也不會有人認同你。」母親的一番話,他銘記至今,成為他與自己身分和解,以及弭平原住民族群跨世代歷史創傷的動力。

 

「我們一定要跟主流社會對話,才能產生改變。」Ciwang致力揭開纏繞在族群身上的歷史傷口,他認為唯有與不同族群接軌、互動,才能療癒歷史創傷,並停止微歧視的發生,進一步改善原住民的心理與生理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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