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終於知道我們是女人,我們可以很完全在世界上兼顧聖和俗的場域,那種感覺很過癮!」

成長於原住民備受歧視的年代,巴奈.母路曾是不說母語、努力擺脫原住民身份的阿美族人。但30年的樂舞田野調查,讓他開始擁抱自己的文化,並從部落祭師身上學到用靈觀看待一切事物。

 

秋日時分,耳邊傳來歡快的原住民樂舞聲,巴奈.母路在教室中央,帶領學生一探原住民的樂舞文化。他是在花蓮做了近三十年田野調查的民族音樂學家,也是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的副教授,更在五年前從做研究的旁觀者,成為花蓮里漏部落祭師團體Sikawasay的一員。

 

「以前大概沒有人樂於承認自己是原住民。」今年60歲的巴奈回憶起童年,常常被稱作「番仔」、「山地人」,也耳聞家長告誡同學「不要跟原住民小孩玩」,甚至犯錯時,原住民學生往往都會受到重罰。「那種歧視的眼神像利劍一樣,對小孩來說是很受傷的。」所以巴奈從小就立志要好好念書、要高人一等,絕不讓別人瞧不起。

 

在巴奈小學三年級時,爸爸買了全部落第一台鋼琴給他,於是他一腳踏入黑白鍵的世界;大學如願考上臺灣師範大學音樂系,遇到了改變他一生的恩師許常惠。

 

 

我是誰?

內心始終不踏實的謎

 

一聽到老師的名字,巴奈立刻坐挺身子,直呼他是位值得尊敬的老師。

 

許常惠被封為「民族音樂推手」,曾在1960年代發起民歌採集運動,他常常稱巴奈為「阿美公主」,並時常誇讚原住民音樂為瑰寶。這些舉動讓選擇攻讀西洋音樂的巴奈備感衝擊,開始產生身分認同的矛盾。

 

有次許常惠帶著巴奈到奇美部落田野調查,巴奈原以為自己很熟悉族語,沒想到老人家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巴奈坦言:「那時非常挫敗,覺得我到底是誰啊?怎麼連自己的母語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熬到畢業,始終無法適應臺北生活的巴奈,便頭也不回地奔向故鄉,擔任國中音樂老師。但即使有了亮眼學歷和穩定工作,巴奈心裡依舊不踏實,「好像用假裝的漢族身分活在主流社會,跟這個世界好有距離。」

 

 

 

獲得母語名字的那一晚

靈魂接上線

 

直到某年暑假,許常惠提了一句:「你知道阿美族貓公部落年祭的第一晚是不睡覺的嗎?」一無所知的巴奈,在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下,某天晚上騎著機車直奔山上;暗夜的小路上,四周都是墳墓,久久才有一盞路燈,巴奈雖然有點後悔卻無法回頭,鼓足勇氣騎了三個多小時後總算抵達目的地。

 

在徹夜不眠的年祭上,巴奈拿起相機和錄音機,擺出學者的架勢想混入祭儀。但全場只有巴奈一位女生,最終他仍是被族人押到長老面前,並在巴奈的腳旁擺上三大碗公的酒。

 

長老問起他的名字,巴奈接連說出自己國語、臺語及日語名,但長老卻帶著慍容說:「在儀式場域裡沒有母語名字,我沒有辦法和你說話。」於是,長老幫他取名「巴奈」,並要他喝下三碗酒。巴奈一夜滴水未沾,喝完只覺得全身舒暢,直到第三碗下肚,巴奈不知為何地突然跪地痛哭,巴奈解釋:「依照我後來擔任祭師的講法,就是靈跟靈終於接上線了。」

 

自此,巴奈開始著迷於母體文化,參與每個部落祭儀並記錄樂舞。有次他在往海邊的路上聽到一陣微弱聲音,這是在阿美族部落裡不曾聽見的淒美歌聲,「當下我就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我覺得那才是阿美族真正的旋律。」巴奈順著聲音往里漏部落走去,發現歌聲的主人正是阿美族的Sikawasay。

 

於是,對樂舞文化念念不忘的巴奈,在30歲時辭掉工作,全心投入族群文化的田野調查。「以前我認為沒有內容的東西,現在都變得非常豐富飽滿。」巴奈舉例原住民在祭儀唱的「oi ha hai」,許多人都說是無意義的虛詞,巴奈每每都想反駁卻苦無依據,如今他終於在Sikawasay找到了答案。「那句話的意思是『靈呀你到這裡,我在!』這是韻而未化的語言,屬於靈跟靈間互動的層次。」巴奈接著說:「所以我很驕傲當阿美族人,因為我擁抱了自己文化最精髓的真善美。」

 

 

追求靈魂和諧

與旁人互為完整

 

從學者到祭師,巴奈安置自己曾經無所歸依的靈魂,也開始用靈觀看待一切事物。以前巴奈不喜歡下廚,但奶奶曾經告訴他,廚房是女性在家守護生命跟靈的進出口,如果廚房了無炊煙,代表這個家沒有呼吸、是死的,讓廚房冒煙,神才會來保護你,祖靈也才知道家在哪裡,「哪怕只是一個野菜湯,你也得讓廚房有溫度。」

 

還有像是談到治病儀式,在靈域中身體的五大區塊是由不同的神靈眷顧。族人唱跳時,共振的是所有照顧這五大區塊的靈群,身心靈自然舒暢,「所以為何原住民唱歌跳舞都很開心,外人只知其然,卻不知所以然。」巴奈解釋。

 

一直以來,巴奈穿梭於妻子、媽媽、女兒、祭師、老師等角色,卻從無框架、悠然自如,「以靈觀來看,軀殼的性別是短暫的,但你的靈魂是永恆的。」巴奈說明,阿美族語中有一個重要的單字「sakelemt」,靈域中意為「互為完整」,他追求的是靈魂的平衡及和諧,不論與老公、小孩,或是學生相處,彼此都是互為完整。

 

在阿美族社會中,有三個角色可以唱詩詞,除了祭師、部落領袖,再來就是母親。因此母系社會的女性,肩負的不只是人間的事物,更是靈界的一份子,「身為女人,最挑戰也最過癮的就是在這裡!」巴奈笑著說:「我們終於知道我們是女人,我們可以很完全的在這世界上,兼顧聖和俗的場域。我不會排斥任何一個角色給我的挑戰,我反而享受這些過程。」

 

對巴奈來說,身兼女性的多重身分從來都不是阻礙,這份從靈魂深處長出來的力量,讓他活出最美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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