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母親,我只是想讓族人能再回到部落。當人回來了,我們的文化、語言才可以延續下去。」

勒斯樂斯.芭次厄繞跟著先生宋文生一起種樹近20年,他希望下一代能在老人家記憶中蓊鬱的土地上無憂成長。藉由種樹,他也把自己種回部落裡,找到回家的路。

 

每日凌晨4點,太陽還未探出頭,勒斯樂絲.芭次厄繞就得起床打理;6點,自營的早餐店開始營業;7點,喚醒孩子準備上學後,繼續回到店裡工作。近中午、早餐店打烊,他便跟著丈夫到他們在部落裡的育苗區,繼續另一份「工作」。

 

楓香、青剛櫟、臺灣櫸、黃連木,一棵棵種在黑軟盆的臺灣原生種,都是夫妻兩人親自採種、保種,再育苗而成。這些種苗會先在育苗區種植3至5年,待長成小植株後,將其根苗連同土壤浸潤在水中1晚,吸收足夠的水分,再移植到山上的種樹區。

 

山上沒有水源可以灌溉,每次種樹都得土法煉鋼,以大容量的寶特瓶裝水帶上山。樹苗種下後需要連續1個月澆水,1棵樹每天要澆1罐水,100棵樹就需要100罐水,年年日日皆如此。

 

 

為了找回原有山林

自力種樹近三十年

 

因不捨祖先留下的山林遭到伐木商與政府砍伐殆盡,野生動物棲地受破壞,政府的造林政策又以單一外來樹種為主;自1990年代開始,宋文生與父親宋文臣、母親巴玉珠,一家人捲起衣袖,不向政府請領任何經費,自力自費買地、育苗、向棄耕土地的族人溝通,將地讓給他們種樹,一棵棵地把山林裡的原始樹種「種」回來。從海拔500公尺到1,200公尺,他們陸續將約100甲的「第一種樹區」種滿,並在種樹工作完成後,把山林還給大自然,不再進入那片土地。

 

勒斯樂絲與宋文生於2003年結婚後,也加入種樹的行列,隨著宋文生父母年紀漸長,夫妻倆正式接棒家族事業。種樹,成為兩人此後的畢生職志。

 

每年種樹的時間是有規律的,從10月一路種到隔年雨季。在開始種樹前,宋文生會先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清除土地上的「雜草」──馬拉巴栗、小花蔓澤蘭等外來物種。這些外來物種繁殖力強、生長快速,特別是馬拉巴栗因為具景觀樹經濟價值,又曾是政府全民造林政策的獎勵樹種之一,早年推廣在山林中種植。但其強烈的侵略性,反而排擠原生樹種,破壞臺灣山林生態原有的多樣性。

 

「這些外來植物入侵山林後,迅速生長擴散,甚至殺死原生樹種;沒有了樹,野生動物沒有食物,獵人也捕不到獵物。種樹其實很簡單,最累人的工作是除草,把這些外來樹種清除乾淨。」勒斯樂絲說道。

 

如何復育混生的林相、什麼季節該種什麼樹、不同樹種該相距多遠、剪裁多餘的枝葉抑制水分散失速度的方式……這些知識都不需要教科書或是專家指導。宋文生說:「大自然會教我們怎麼種樹。」種樹的種種道理,早已日積月累地內化在他們的生命裡。

 

來到「第三種樹區」,爬上斜坡,宋文生鬆土挖洞,勒斯樂絲則負責將樹種下,並把土回填夯實。他一邊澆灌水源,一邊在心裡以母語祝福:「旁邊有很多你的同伴,要好好健康成長!」

 

保護山林、土地與野生動植物,宋家兩代從事種樹這件漫長且無法有實質經濟回報的工作近三十年。宋文生坦言,年輕時曾有放棄的念頭,但只要一想到小時候被父親帶到山上時所感受到的一切,他就又有了動力,「當我在山上看到跟房子一樣大的樹,就知道我的價值在這裡。」

 

 

我是誰?

回到山上找到自己

 

而藉由種樹找到自我價值的過程,從都市返回到部落的勒斯樂絲,感受更是深刻。

 

勒斯樂絲父親家族出身自好茶部落,自祖父那代遷居到都市生活,只有假日才會回到新好茶部落的祖家。他雖然知道自己是原住民,也聽得懂母語,但對於自己血緣裡的文化卻不曾真正了解過。「我知道我是魯凱族、是部落領袖的後代,祖母是家族當家的,我在祭儀可以穿上華麗盛裝,頭戴鷹羽,但『魯凱族』究竟是什麼,我始終不知道。」

 

「我是誰?」的疑惑在勒斯樂絲成長的歲月中不斷積累,出社會工作後,他對於文化的失落感越來越大,這股無力驅使他決定「回」到山上。

 

他選擇在繼父及母家親戚所在的神山部落落腳,以經營泡沫紅茶店、早餐店為生。他會在工作閒暇時,纏著部落老人家聊天說話,並準備相機與錄音筆,認真記錄與自己族群相關的故事。

 

不久後,他與宋文生相戀結婚,「他是一個想法很特別的人。」勒斯樂絲欣賞宋文生對土地山林、族群文化的關懷,他在婚後不僅擔負起養家的責任,甚至還用娘家的土地貸款,買下「第二種樹區」的土地繼續種樹。勒斯樂絲笑說:「反正我有在經營早餐店,不會餓死就好了!」

 

話雖說得雲淡風輕,但當初結婚時,娘家也曾經要他慎重考慮:「你真的要嫁回去山上嗎?而且他們家在種樹,你除了要跟著種還要養家喔!」

 

曾後悔嗎?結婚18年、也跟著先生種樹18年,勒斯樂絲目光清澈而堅定:「過去我一直在找尋『我是誰』、『我從哪裡來』的答案,這些疑惑都因為和他結婚、了解他們家族在做的事,獲得解答。」

 

 

發展生態旅遊

讓族人回到部落

 

宋文生也明瞭,以現代社會的眼光來看,他成家卻沒有扛起養家的擔子,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看著勒斯樂絲每天凌晨起來忙碌的背影,我就會想:『啊,今天又是做小白臉的一天。』」宋文生自嘲地說著,看向勒斯樂絲的眼光帶有歉疚。

 

「對我來說,這就是我們的『工作』,錢當然重要,但種樹這件事對後代也很迫切,我們就量力而為慢慢做,總有一天一定會看到成果。」勒斯樂絲溫柔地回應,「如果種樹可以成為部落穩定的收入,會讓更多族人願意留在部落,也有機會發展生態旅遊,形成部落的經濟來源。」

 

勒斯樂絲認為,只要部落有就業機會,語言、文化自然就有辦法延續,後代也能在自己的土地成長、學習母語,不用像自己一樣,要經歷摸索自我認同的過程。如同他們種樹前的育苗工作,從種子育苗再移植的樹木,雖不比大樹高壯,但因為自小栽種在土地上,樹根扎得深而廣,才能穩穩地抓牢土地,抵抗強風豪雨、護住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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