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詩歌作為向社會發聲的武器

我希望不要再有人跟我或我家人一樣!反正我不差一件苦難,九十九跟一百,才差一個而已呀!

 

儘管雙目全盲,莫那能對原住民的弱勢處境,卻看得比誰都清楚。他用詩歌直指議題核心,參與成立原權會、擔任部落工作隊召集人,走過風起雲湧的原運年代。現在,他仍在為原住民發聲。

 

「當鐘聲再度響起時/爸爸、媽媽,你們知道嗎?我好想好想/請你們把我再重生一次。」

 

吟唱聲在「阿能按摩院」內響起,嘹亮厚實,迴盪不已。排灣族詩人莫那能目光如炬地盯著前方,若非事先知曉,很難察覺他雙目全盲。

 

詩,是他向社會發聲的武器。1984年,莫那能與胡德夫等人成立「台灣原住民族權利促進會」,他以一首〈恢復我們的姓名〉疾呼:「如果有一天/我們要停止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請先恢復我們的姓名與尊嚴。」

 

在〈來,乾一杯〉中,莫那能批判政府不讓原住民擁有臺灣前途的主導權:「一千八百萬人自決的口號/聽不到我們的歎息/平等和博愛、正義與公理/早將我們遺棄。」1989年,集結30首詩的詩集《美麗的稻穗》出版,莫那能成了第一位用漢字為原住民族吶喊的原住民詩人,當年他33歲。

 

成長過程受盡苦難,

曾經也有不好的念頭

 

今年65歲的莫那能,一生歷盡磨難,他從小家境貧困,不到6歲,母親即因肺結核離世;國中時,父親因伐木坐牢,他作為長子負起家計,但弟弟還沒13歲就被帶去當童工,妹妹更被誘拐當了雛妓。

 

國中畢業,莫那能考上空軍機械學校(現名為空軍航空技術學院),卻在健檢時發現眼睛有視網膜色素病變,終會失明。無法進入空軍學校就讀,他只好在臺北工作。為了生存,他什麼都做,砂石工、捆工、搬運工,甚至還清洗過屍體。

 

在漢人社會生存,「山地人」、「番仔」等歧視言語總如影隨形。莫那能只想努力賺錢,卻遭職業介紹所欺騙,「押著身分證把我賣來賣去,所有人都是騙子!」他曾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帶武士刀,把你們都殺光光。」但他始終沒有付諸行動,反而是幾年後的「湯英伸事件」,傳遞出他的心聲。莫那能曾言,若不是後來參與運動,找到發聲出口,他很有可能是「湯英伸第二」,句句反映出原住民處於社會底層的悲歌。

 

莫那能參加還我土地大遊行。

 

年輕時經歷很多事情,

還是要維持樂觀的心情啊!

 

有次回部落,莫那能結識一群到部落服務的山地服務團大學生及老師王津平,也因緣際會認識許多漢人朋友,其中不乏黨外運動人士。在莫那能22歲時,王津平邀他幫忙陳鼓應和陳婉真競選立委與國大代表,這是他第一次接觸政治活動。「我也談不上參與,只是幫忙貼海報、發傳單。」他接著分享當時的印象,「有天晚上到臺大校門廣場聽他們演講,我嚇了一跳!他們全都在罵政府,我以為是共產黨啊?」

 

但隔年,莫那能因車禍在醫院昏迷近兩個月,醒來幾近失明,後又肺結核發作,咳出血絲。陳鼓應邀請他到家中養病數月,莫那能看著房內許多左翼思潮的書籍,他心想反正無聊,趁著左眼還有些微視力便來讀書,從此開啟另一扇大門。

 

莫那能在27歲正式走入無光的世界,全盲後的莫那能,在台灣盲人重建院學習按摩技能、用點字寫作。離開重建院不到一年,他發現自己罹患甲狀腺癌,趕緊動手術治癒。即使苦難不斷,但他仍保樂觀,常自我介紹,「16歲以前在故鄉放牛,16歲以後就到都市裡做牛做馬。」有人問他眼睛怎麼盲的,他便答:「偷看人家洗澡壞的啦!」

 

1987年4月13日,原住民團體前往行政院抗議東埔挖墳事件,莫那能帶著十字架參與現場抗爭。

 

自己的民族要自己救!

 

黨外運動在1980年代蓬勃,莫那能結識胡德夫、夷將.拔路兒等原住民運動大將,眾人組織讀書會,討論社會問題。「當我理解是整個社會結構和國家體制造成的壓迫,不是因為我們很笨才被欺負,更覺得自己的民族要自己救!」他跟胡德夫喝下血酒,歃血為盟,宣示為民族奮鬥。從那之後,拉倒吳鳳銅像、還我土地運動、救援雛妓等運動場合,都能看到莫那能戴著墨鏡、拄著拐杖的身影。

 

原本就對文學有興趣,加上讀書會的洗禮,莫那能在原權會成立後開始寫詩。他笑說很多都是酒後即興吟唱,「隔天有人要我重念一次,我都忘記唱過這些歌。」

 

盲人寫詩並不容易,長久不見字,就會慢慢淡忘。但莫那能說,「寫詩無關難不難,更多時候是痛苦,一寫就會想到當時的情況。」話雖如此,莫那能也在寫詩與投身社會運動的過程,找到生命宣洩的出口。他曾在《被射倒的紅蕃》自述:「認識山服團的大學生,透過他們又結識了許多漢人朋友,讓我在1970年代後半期面對各種生命苦難時,有人陪著我一起去『消化』它們,才能幾度從爆發、絕滅的邊緣扭轉回來。」

 

 

黑暗並不可怕,

有心就能看見

 

921大地震後,莫那能擔任「九二一原住民部落工作隊」召集人,走好幾個小時到山上。有人疑問看不見怎麼賑災?他回答:「我看不見的人都上來了,原住民不怕困難,一定走得過來。」鼓勵災民,「黑暗並不可怕,有心就能看見。」

 

部落工作隊原在賑災告一段落後解散,但他們發現許多部落狀況形同災區,需要幫助。於是將部落工作隊轉為常態性組織,監督政府施政、推動修法,促成《原住民族基本法》立法通過。

 

莫那能的一生始終承受極大苦難,為什麼還是堅持運動之路?他毫無遲疑地說,「我希望不要再有人跟我或我家人一樣!反正我不差一件苦難,99跟100,才差一個而已呀!」莫那能在去年接任台灣原住民多族群文化交流協會理事長,協助部落長照單位購買物資。儘管雙目全盲,但他的內心依舊澄澈,始終為原住民歌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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